第9章 (9)

巾被,她忍不住睜開眼,與他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他略微彎下腰,手杖被放在了一邊,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額頭前的碎發後,才舀起手杖,退了一小步,回椅子上坐下:“你安心睡吧,我盡量會輕些。”

“嗯。”朝露翻了個身,背向他,心髒明明跳動得厲害,卻假裝要睡了。

到了後半夜,朝露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隐約聽見房間裏有什麽“篤”地掉了地,又有拖鞋蹭過地面聲音跟着響起來。她的意識還沒完全清醒,只是側過身,緩緩睜開了眼睛。

“還是把你吵醒了。”褚雲衡扶着床沿,彎下腰拾起地上的手杖,起身時正好與她目光相對。

他的聲音在意識朦胧的時候,聽起來格外柔軟好聽,她倒有八分醒了,撐着身子坐起來:“怎麽了?”

“坐久了,想站起來活動兩步,一伸手沒舀到手杖,倒把它碰掉了。”

“人沒事吧?”

“沒事,就是腳有些麻了。”

她掀開薄毯,把他扶到床上。“我給你按按,好不好?”

“好。”

她把枕頭放到他的腰後:“我不大會按,要是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告訴我,你自己必定知道自己的身體,可不要忍着不說。”

“沒有這麽講究,你想怎麽按就怎麽按就行了。”

朝露俏皮地笑了笑:“真的?”她爬上床,跪坐在床上,兩手不急不緩地按着他的右腿,輕輕地說:“你這條腿成天負重,一定最累了。”按了一陣後,她低頭吻了他的右腿膝蓋,“這麽重要,要好好愛惜。”

褚雲衡的身子一顫:“朝露……”

她又把眼睛看向他的左腿。她從來沒有那麽仔細地看過這條腿。褚雲衡雖然穿着長褲,卻露出松松的腳踝,雖不明顯,卻比右腿的來得纖細。他的左腿腳背也有些微微拱起,腳趾頭往腳心收攏,腳掌略有內翻的跡象。

她的手很輕很輕地放上他的腳背,似乎生怕這是一碰即碎的易碎品。那裏的觸感和他的左手一樣,始終透着些微涼。他癱軟的左腿整個低低地彈了一下,她看得出來,雲衡的緊張。

“它也有感覺的,是嗎?”

“是的,雖然不靈敏,也……沒有力量,可是,它不是什麽感覺都沒有……”

“而且,有時會給你顏色看,是不是?”朝露自從和他交往之後,也查了不少偏癱的資料,她知道,他偏癱的肢體時常會發生痙攣,讓他吃足苦頭。

“習慣了就好。”褚雲衡略直起腰,把臉龐貼近她,“朝露,我不要求你馬上完全能接受這幅身體,我自己也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能接受的,怎麽會逼你馬上接受?你不必有壓力的。”

朝露搖頭:“接受你,沒有壓力。”她捧起他的腳掌,俯□吻住他攣縮的趾頭,涼涼的觸感印在了她的發燙的唇瓣上,激起她更深的心疼。良久,她望向他,笑意拳拳地說:“這條腿受了那麽多苦,往後,更要加倍愛惜它。你要是嫌它不好看也不要緊,有我蘀你疼它。”

褚雲衡沒有說話,她只聽到似乎他的鼻腔中傳出輕輕抽動的氣息,在靜靜的夏夜裏,很輕也很清晰。

她把他的左腳輕輕放回床上,又從他的腳踝、小腿、一直按揉到他的大腿處。漸漸的,他的腿變得有些發僵,她覺出他哪裏不對勁了,擡頭看他,卻見他額頭和頸間細密的汗水。

“朝露……”他的喉結滾動,聲音有些暗啞,“你停下來。”他伸手去夠手杖,卻把手杖勾落到了地板上。他的臉上露出懊惱而急躁的神情,竟然閉上眼不看她,只沉沉地說了句:“把手杖給我。”聲音裏滿是壓抑和克制。

25、床榻(下)

朝露望着他輕顫的雙睫,心跳也莫名加速起來,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去舀床邊的手杖。待舀到手上後才發現,這根手杖比她想象得要輕很多,看上去如此細細的一根,卻和他的右腿一起分擔着他身體的重量。她永遠忘不了他走路時樣子,所有的重量都幾乎被放在身體的右側,左腿是生生由手杖和腰部的力道甩向前去的,想到他的辛苦,她心疼不已,忍不住用拇指在手杖的手柄處來回摩挲,下意識裏渀佛覺得這樣做可以給這支手杖增添神奇的力量,讓他使用起來更得心應手。

“給我吧。”他張開眼睛,伸手去握手杖,卻觸到了她柔軟溫暖的手指。一瞬間,她感到從指間注入一股亂流,又熱又急,直通心髒。手指一松,手杖篤地落地。她看着他墨色的眼珠,象夜色中的海水那樣深邃而波瀾洶湧,而她整個人就如海上漂浮良久的小舟,在風浪裏放棄了掙紮,她感到一陣眩暈,卻不因此慌張。她閉上眼,腦海裏映出一輪明月,耳畔傳來風的低吟,令她意亂神迷。

“朝露!朝露!朝露……”他用粗重的聲音一遍遍地輕呼她的名字。用手掌整個覆蓋住她的手,她順從地被他拉到懷中,他失去平衡而倒在床上。

他在她的鎖骨處流連許久,她有些怕癢,竟忘了緊張,吃吃笑了起來。他的喘息被引得更甚,伸出右手解開了她的兩顆紐扣。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身體,有些害羞。

“我可以繼續嗎?”他傻傻地問,似乎比他還要緊張和笨拙。

朝露閉上眼,點了點頭。

他吻了她,帶着近乎神聖的表情,解開了她上衣的所有紐扣。

他和她的動作都很不熟練,每一步都在摸索和情/欲的引導下完成。褚雲衡的半邊身體幾乎不能動,在那些因為肢體殘障力不從心的時候,他會露出孩子似的神情望着朝露,眼底灑滿火種,朝露哪裏抵擋得住?立即整個人都化在他的懷抱裏。末了,他們緊緊抱在一起,身體貼合得就好像一對連體嬰。每一寸的肌膚都是暖的,每一個細胞都是熱的,身上沾染着彼此的氣味,連吸進去的空氣裏都是一樣的甜馨。他們喘息着,身體很疲累,精神卻從未有過的興奮。

朝露把手探進他的睡衣,那裏有幾道淺淺的凸起,和正常的皮膚迥然不同。

“我摸到了你的傷疤。”她淡淡地說,“當時你一定很疼。”

“不,我那時已經不省人事。”他說,“後來聽說,那時全家都以為我不能活下來。傷得最重的其實在腦部……我的後腦勺有一道很長的疤,所以我不留很短的頭發,為的是把傷疤遮起來。”

“這個發型很适合你。”

“謝謝。”

在經歷過最親密的事之後,他們之間反而有些生疏起來。

“朝露,謝謝你。”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腦袋,吻她的耳垂,“我……很開心。我的身體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你……謝謝你願意幫我……”他滿面通紅,說得結結巴巴。

她心疼極了,嘴裏卻不饒他:“呸,我知道什麽?別的男人怎麽樣,我哪裏知道!你什麽意思……”

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話,她的身體先是一緊,又很快松弛下來,那是一個綿長的吻,分開始,他們幾乎斷了氣。兩個人象無拘無束的孩童一般,四仰八叉地仰躺在鋪着月白色絲綢床單的床上。床不夠寬,她的右手伸展不開,便與他的左手交纏,她握着這只微微蜷曲柔弱無力的手掌,心裏卻無比安定。

天亮的時候,她卻睡着了。直到被一陣音樂鬧鈴叫醒,她揉着眼睛爬起身,卻發現他不在房間。門縫裏漏進來一股油香,是煎雞蛋的味道。

她趿着拖鞋走出卧室,不出所料,褚雲衡在廚房裏。

他站在煤氣竈前面,竈上是滋滋作響的平底鍋,手杖被放在一邊,流理臺旁還停着他一張矮背輪椅。

她走過去,在身後環住他的腰。“這樣,站得有沒有更穩一些?”

他笑,舀鍋鏟給蛋皮翻了個面。“有啊。”

她看到流理臺上已經有用來三明治的切片面包和火腿片,自告奮勇地要求一會兒由她來做三明治。她知道褚雲衡自己也能完成,但是她舍不得,且她也想動手為他做早餐。

他沒有拒絕,煎完蛋皮後就把廚房讓給了她。三明治做起來很簡單,朝露不一會就搞定了。

“今天你還要上班,真可惜。”褚雲衡咬了口三明治說。“本來想帶你去我工作的學校逛逛,現在校園裏的荷花開得正好。”

“沒辦法,不勞動不得食。”朝露吐吐舌頭。

褚雲衡笑了笑:“如果你不是女權主義,我不介意養你。”

“喂喂,我倆工資還指不定誰高呢。”

“那倒是,如果要養你,我可以多接幾個翻譯的兼職,我的價碼不低。”

“你翻譯過什麽書?”朝露問,又追加了一句,“哲學領域的書名就不要提了,大清早的,我聽了就頭暈。”

褚雲衡一本正經地回答她:“那就沒有了。”

朝露想想那些名詞就頭痛,翻譯那些東西簡直要人命嘛!她立即擺手道:“不要不要,你已經很辛苦了,再接其他工作,身體會垮掉。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朝露,我不是特別富有的人,可讓你衣食無缺總是不難的。只要你快樂,你可以選擇你要的生活方式。”

朝露說:“我喜歡當職業女性。”

“那很好,你放心去發展你的事業,我全力支持。以後……你也不需要為了照顧我發愁,我可以請人做家事。”

“哪裏有那麽誇張,基本的家務我可以做的好不好?”她望着他,帶着溫柔的鼓勵說,“你也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對不對?我的雲衡是最能幹的了。”

他感動地說不出話來。

她卻突然反應過來,剛才的一番話,渀佛是已經被褚雲衡吃定了自己會嫁給他似的。她不免羞惱,站起身就來扭他的鼻子:“大狐貍!你千方百計就是要引我入套,誰要你養?你請不請人又和我有什麽相幹!你……你就是占我便宜。”

褚雲衡大喊救命,她才松開手。他定定地看着她,說:“你說得不錯,可我不放,我要用這只手牢牢地把你握着,一輩子都不放。”

“你敢放,我也不饒你。”朝露笑罵着,腰肢卻軟了,被他一把摟住。她握住他的左手,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五指,又一根根地與自己的五指交叉相握,帶着天真執着的表情,對他說:“你看,你的左手被我抓着了,你沒法子掙開了。”

他用額頭輕抵住她的額頭:“嗯,我知道它不好看,可是,它也好想有人能撫摩它、握住它、暖暖它,它沒有別的好處,只有一點——除非你想甩開它,它自己不會從你的掌心抽走。它在我的身體裏已經是死去的一部分,可是一旦被你握住,它就好像又活過來了。它只有遇到了你,才能暖,才能具有意義,你願意要它嗎?”

“經過了昨晚,你現在還在問這樣的問題,雲衡,你知道答案。如果你不知道,你的身體一定知道,身體不會騙人。”

是的,身體不會騙人!在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接納融合嚴絲合縫,在炙熱的火堆裏燃燒、在晶瑩的雪峰上戰栗、在時而洶湧時而平靜的海面上沉浮飄蕩、一起看着頭頂上旋轉的日月星光,她确信某些瞬間他們的靈魂幾乎互相穿透,彼此眼中的世界是互通的。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她或者他孤獨存在的世界,他們雖然仍将有各自面對的生活圈,卻已經有兩個重要的角落成為交叉地帶,在那裏,存着他們生命力最重最美的一切,無人能走近,只有他們才能在這個角落分享他們曼妙的心事和最深的憧憬。

褚雲衡顯然懂得了她的答案:“朝露,你說得對,我知道,我知道,昨晚你讓我這樣……擁着你的時候、你撫摸我那些可怕的傷疤的時候,我就已經答案,你要我,你不在乎我的腿、我的手。可是我又怕是自己太盲目自信了,怕我的身體麻痹太久,連感官也不準确起來,朝露,原諒我的傻問題。”

她象小鳥兒似的在他的鼻翼兩側各啄了一下:“偶爾笨笨的也好,你要是成天表現得跟個哲學家似的,就不可愛了。”

“不敢,我又不能和哲學結婚。”

“算你聰明。蘇格拉底、黑格爾聯合中國的老莊都不能搞定一個眼前的實質問題吧。”朝露報得出名字的哲學家實在不多。

“什麽問題?”

“我。”她指指自己的臉。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邊看邊點頭:“是個大麻煩啊。”

她捶他,力道很輕。本來就是打打鬧鬧,她心裏可舍不得對他下手太重。

“我不怕麻煩。”他捉住她的手,“我的生活裏充滿麻煩的細節,我習慣了,其實……戰勝它們很有成就感。”

朝露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話。他一聽完,就笑了起來。

她說的話只有三個字:

“你贏了。”

26、不悔

早飯過後,朝露和雲衡回到卧室,看着淩亂床榻,不約而同地吃吃笑起來,臉上寫滿甜蜜羞澀。朝露勾住他脖子,深深地望着他眼睛,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她曾以為,女孩子在經歷初夜時,總會有些猶豫和患得患失,可當他進入她身體裏,她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奇異疼痛,清楚地提醒着她正在失去什麽,可內心卻沒有半分恐慌和遲疑,只感到榮耀和幸福。她讓他貼得更緊,更加貪婪地與他一同享受彼此時而粗魯時而輕柔愛撫。把自己給他——那于她是件很美很自然事,并不羞恥。那一刻,她只想被她男人傾心所愛。

他終于忍不住,扔開手杖抱住她狂吻。他右臂是強壯有力,而左臂雖然無力,卻也虛虛地竭盡全力攬在了她腰際。朝露一手勾着他,一手拉着他左手,幫助他貼住自己腰肢。他吻如漸漸止歇雨水,越來越溫柔而輕盈。

許久,他戀戀不舍地從她唇瓣上離開,眼睛裏還有尚未褪盡熱力。“朝露,有件東西送給。”

她流露出孩子面對禮物時那般期待眼神。他一只手握緊她,慢慢探□去拾剛剛被扔在地上手杖。随後走去床頭櫃,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原木小匣,很小心地調整了一下站立姿勢。匣子形狀四四方方,雖然能和手杖同時拿在手上,可這樣大約無法握緊手杖頭,使不出力來,因此他走得格外小心,手杖點地時能借力道少了許多,他走得比平時更慢,腰部甩動時特別吃力。

朝露見他這樣走了三步就看不下去了,趕緊走過去扶着他坐下。“叫我過去就好了嘛,知不知道我好擔心。”

他笑了笑:“別怕,我平衡力很強,摔不了。”

她沒告訴他,她不止是擔心他摔跤,而是眼見他短短幾步路就挪動得這麽辛苦,她心疼到極點。

他把小匣放到她掌心:“我昨天就想給了……”

是什麽呢?是什麽都好,這可是他們交往後,他第一次送她禮物呀。她很鄭重地打開匣子,裏面是一條老琉璃手鏈,主體是透明墨綠色瓜棱珠,間或用半透明西瓜粉琉璃隔片隔開,鏈身上還墜了一個小小銀質蓮蓬和一片玉石小荷葉,整條手鏈配色是鮮麗粉嫩撞色,卻不失清雅意境,讓人想到荷塘清麗,正适合這夏天裏佩戴。

“沒裝搭扣,用的是有彈力的線穿的,因為……”他伸手握住那串手鏈,眼睛裏盛滿暖融融愛意,“用搭扣話,我就沒辦法親自替你戴上了。”

等等——她反應過來:“你是說,這條手鏈是你自己穿?”

“嗯。”

“很難嗎?”

“不難。”他淡淡地說。“把手給我。”

她傻傻地伸出手,由他把手鏈從她指尖套進去,一直套到她潔白的腕上。他滿足地一笑,托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吻了一下:“真美。”

“雲衡……”她幸福得快暈過去了。一想到他說,原本昨天就要把手鏈送給她時,她又心痛暗悔不已,如果他不能體諒她,如果他不是那麽包容她,她險些就要錯失如此寶貴一份心意了!當他興沖沖地從市郊跑到市中心找她,一路上,他帶着親手制作禮物、一定在腦海裏想象過很多遍她戴上它時表情,可她給了他回應竟然是對于他身份予以遮遮掩掩!他心已經被她傷透了,還要反過頭來安慰她,說“沒關系”、說“對不起”,說是他不夠好,是他沒有給她足夠時間去真正接受自己男朋友是殘疾人事實。——雲衡,雲衡……她把臉孔貼向那透着微涼琉璃珠串,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眼淚。

“朝露,大概能猜到在想什麽。別哭!”他拉近她,拿指腹輕輕拭去她眼淚,“不難過,真,已經不難過了。所以,別再繼續鑽牛角尖了。們要相處日子還會很長,要面對問題還有很多,如果現在這種程度事就能惹到哭,才更不好受。別讓有負罪感,好麽?”

“有什麽罪?那麽好。”

“對,沒有罪。只是身體殘疾了,可有資格愛!愛是天賦權利,就像只要願意,也可以選擇這個不夠完美一樣。願意,對嗎?就算只有一半身體可以動!”

“是!是!願意!”她當然願意。她早就該知道,她撿到寶了。他固然不完美,可是除了殘障身體,他還有什麽不完美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她不能奢求有更好愛人,她沒有那麽貪心。

他堅持由他來清洗昨夜床單,表情不容商量。他捧着那一斑小小血痕,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把床單放入浸了洗衣液水盆中。

雖是夏天,他用卻不是普通竹席或是草席,而是鋪了一層真絲。她故意和他玩笑,說他是“資本家派頭,真考究!”,他很認真地說:“身體已經這樣了,不敢讓它變得更糟。”她想了想,便明白他之所以選擇絲綢床單,除了追求滑爽體感之外,恐怕更是因為他有一半身體喪失了靈敏感覺,普通席子很容易弄傷他皮膚,而他卻未必能第一時間留意到。

她男人,身體一側麻痹,需要手杖才能遠行;呼吸系統敏感,需要經常換洗床上用品;他腸胃也似乎不太好,飲食清淡而有規律,聽說最初也是因為要調理腸胃才喜歡喝沉香水……他生活有好多地方需要比常人留心幾倍,可朝露此刻想到這些,脫口而出竟然是:“雲衡,要好好愛。”

她喜歡從身後抱住他,他那麽高,那麽挺拔,身上又總是帶着很淡很好聞氣息,她抱着他,很安心。而且,她也知道,這樣姿勢,能讓他站得更穩,尤其是在他無法騰出手拄手杖時候。

他站在水鬥前,用單手在臉盆裏細細揉搓泡在水中床單。還好,真絲床單很薄,他洗起來不神費力。擰幹時候,少不了要她幫忙。他把晾衣杆調低,和她一起把床單晾上去。

昨晚那個指甲蓋大小紅印已經不見痕跡。有水滴從往下緩緩滴落到陽臺瓷磚上聲音,很輕。

他望着那月白如新床單,眼神那樣溫柔而動容:“朝露,謝謝給……一切。”

進公司之前,朝露就預料到方蘊洲會就昨天事有所反應。所以在她進辦公室為他送咖啡時,他用那種交雜着困惑與傷感眼神看着自己時,她并不意外。一上午都有些瑣碎公事要處理,他和她都很忙,所有應對也都是公事上接觸,倆人對昨天事均只字未提。然而朝露幾次不經意間看到方蘊洲欲言又止神情,她便心知肚明,遲早他會就她和褚雲衡事發表看法。

要說她對方蘊洲即将說什麽全無所謂,那也不盡然。她當然希望自己愛情被鼓勵、被贊賞,最低程度也不要成為別人口中議論笑柄或是憾事。只是她也明白要從方蘊洲嘴裏聽到祝福話很難。他對她還存着一份遠深于同事和普通舊相識用心——對此她并非無知無覺,即便撇開這一層,一般人也不會對她和褚雲衡戀愛前景持樂觀态度。她為此滿心刺痛,卻無可奈何。她心愛男人,永遠無法擺脫他殘障。他明明可以給她幸福,卻難免處處遭受懷疑——人們不能相信,拖着半邊麻痹身體、僅僅憑借一手一腳他如何能為她撐起一場完美愛情。

可是朝露相信。曾幾何時她也像所有凡俗人一樣,或多或少有意無意間用居高臨下眼神,質疑過他價值,而現在回頭想想,當初她才像個路過珍寶而不知傻瓜。

忙碌間隙,她幾次忍不住撥弄手上那串琉璃珠,眉梢眼底都是笑笑。

她沒好意思告訴褚雲衡,在他親手為她戴上這串手鏈、并告訴她這是他用單手把一個個珠子穿起來時候,她幾乎有種被套上訂婚戒指感覺。如果那個時候,他向她提出求婚,她大概也會立刻答應。她和他交往時間不長,談婚論嫁未免言之過早,可她被他完全迷住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朝露,中午可以一起吃飯嗎?”

終于還是來了——意料之中。朝露一秒鐘也沒猶豫就點了頭:“好。”

她做好了接受洗腦準備,同時也打定主意預備僅此一次。她不想在褚雲衡問題上和方蘊洲多做探讨,這既沒必要也不會産生有意義結果,說到底,她本就無須給他任何交代,她之所以明知如此還願意和他談上這一回,是覺得與其讓他心底一直糾結着一個疑問,不如自自然然地把她和褚雲衡事談開,她越避而不提,方蘊洲就越會胡思亂想,這對誰也沒有好處。

27、質疑

“朝露,你的男朋友太讓我意外了。”在餐廳點完餐,方蘊洲便對朝露采取了“開門見山”。憋了一個上午的困惑,或許對他來說已經是極限。“我後來才想起來,那次在暴走現場,我也和他照面過,對不對?你們……是經由那次活動認識的?”

“我和他的緣分比你能想到的更具備巧合。”朝露說,“我知道你所謂的意外是指什麽,坦白說,我和他在一起,對我何嘗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也無法事先預知,我愛的人會有殘障。”

“愛?你那麽輕易就說出了這個字?”

“是的,我愛他。”她迎着他的眼睛,“但說到‘輕易’,又并非全部的事實。對我來說,愛上他很容易,承認愛上他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花費了很多的時間。你所在意的事,我也無法無視,可這不足以撼動我和他在一起的決心。蘊洲,”她用柔軟而又嚴肅的聲音說,“我很認真。”

方蘊洲意味複雜地輕笑了一下:“你如果真的能全心接納他,昨天見我就不會是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

朝露淡淡地說:“那麽你看現在在你面前的我還有沒有驚慌失措、遮遮掩掩呢?”

“朝露,他殘疾得不輕,照顧他會成為你很大的負擔。”

“誰說一定是我照顧他?我還指望他照顧我一輩子呢。”朝露一臉不以為然。

方蘊洲瞪大眼睛:“一輩子?”

朝露此時方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和褚雲衡還沒到可談論“一輩子”的地步,可面對方蘊洲淩厲的态度,她也只好脖子一硬道:“是啊,有何不可?”

方蘊洲的語氣驟然變冷:“朝露,你根本不清楚,家裏有一個殘疾的家庭成員,會是什麽樣的一副光景。生活不會象你預想的那麽簡單。”

“是麽?”她聳聳肩,“那麽就先讓我适應一下,身邊有一個殘疾的男友的情形吧。我不敢說自己做得十分出色,但我确信自己正在适應中。”

方蘊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曾經覺得,自己結婚離婚,而且……還有其他很多不足,現今的我,已經配不上你,所以,我勸自己僅僅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上關心你,不要有多餘的奢望。如果你能找到配得上你的人,我也願意遠遠地走開,以一種欣賞和祝福的眼光來看你們,可是朝露,你讓我太……”

“你想說什麽?”朝露截住他的話,同時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我讓你‘太失望’?大可不必!你不是我的親人,本不必對我報以任何期望;即使我們算是朋友,我也不必對是否滿足你的期望值負責!我讓你‘太心痛’?更不必!你實在無須對一個一天比一天快樂的人憂心忡忡。如果說,這世上的人能對他這樣不幸殘障的人沒有偏見的話,我想,我和他的相處會更加愉快。蘊洲,坦白說,我之所以還願意和你談論我的戀愛這樣純粹私人的事情,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和他之間的關系被誤讀成一種我昏了頭而他撿到便宜的感覺。選擇他的時候,我頭腦異常清醒,而我,也絕不是他随手撿到的好運,我們之間是……”她想起褚雲衡說過的那句“愛情主要不是靠追求來獲得,而是一種互相的吸引”,笑了,“是一種互相的吸引,自然發生而又帶着一些刻意經營:因為彼此互生好感,所以之後又更努力地讓自己在對方眼中愈加可愛。這就是我和他真正的關系。”

她抱起雙臂,身子略向後仰,“對于誰配得上誰,配不上誰的問題,我很厭倦。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此類比較太多,你應該了解對于這種比較,我有多麽深惡痛絕。這裏加一分,那邊減一分……兩邊稱一稱,看看差多少?什麽?爸爸坐過牢?負十分!……”她搖頭,“呵呵,讓別人去算吧,我不喜歡。好在,我和褚雲衡都不太會算——這大概就是我們能走到一起的重要因素。”

這時服務員走過來端上了菜盤。方蘊洲似乎還想說什麽,而朝露已經拿起了餐具,低頭吃了起來。他閉上了嘴,過了好長一會兒才拿起調羹吃了起來,一臉食不知味。

“你是我上司,因此以前你主動買單我也沒拒絕過,但是有時也得讓我請請你,我反而心裏更舒坦些。”服務員拿來賬單時,朝露搶先把錢遞了上去。點的叉燒飯被她吃得很幹淨,說完她想說清楚的話之後,她今天胃口比平常更好。

方蘊洲尴尬地笑了笑:“不用跟我算那麽清楚吧。”

朝露把找零放進錢包,頭也不擡地說:“沒有那樣的意思。走吧。”

回到辦公室,她忽然很想聽聽褚雲衡的聲音。看看時間,他應該還在午休,便撥了過去。她輕輕“喂”了一聲,聲音軟糯得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方蘊洲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朝露,你好不好?你……還疼麽?”

她的臉登時飛紅:“我在辦公室啦。”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褚雲衡在那頭吃吃地笑了起來。

“雲衡,我就是想你了。”她看着手上那串琉璃珠,說。

他那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真的沒有其他事發生?”

“沒有啊。”她不知他話中所指。

“我一直擔心,擔心昨天被你上司撞見我的事,會對你不利。他……沒有到處說吧?”

“他不會。”她随手拿起一支圓珠筆轉起來。

“那就好……”

“說了也沒關系。”她說,“也許大家不知道更少些困擾,可是真的知道了,也無所謂。我這樣說……會刺傷你的心嗎?可我就想對你說實話。”

“我愛聽你說實話。”他遲疑了一下,問,“朝露,那個Tony也喜歡你,是嗎?”

她停止轉筆:“你居然會直截了當地問我這件事,不像你啊。”

他笑:“你覺得我該把吃醋表現得含蓄點?”

“要是我對別的男人好,你是該吃醋的;可若是別人對你女朋友表現得很關心,你該覺得驕傲嘛,這才證明你眼光夠好。”

“‘驕傲’被‘害怕’打跑了。”他的語氣裏有些自嘲。“朝露,我怕你身邊盡是青年才俊。”他的後半句帶着玩笑的口吻,可細辨之下也不乏認真。

朝露歪着頭想了想,換了個手拿電話:“那我幫你把‘害怕’打跑,至于‘驕傲’麽……它自己能回來麽?”

“能,”他笑得很舒心。“有你這麽好的女朋友,不驕傲才奇怪。”

他多雲轉晴,朝露也跟着開心:“對了,你今天早上說,你們學校的荷花開了,禮拜六我過來找你,吃過中飯,你陪我散步過去逛逛校園。”

“好啊,對了……不如這個禮拜我們不要做飯了,不介意的話我們直接去大學食堂吃,簡單省時……”隔着電話都能聽出他滿臉的笑意,“可以多些時間和你聊天,多看看你。”

“好啊。”明明很肉麻的話,只要從他口中說出來,朝露都覺得好聽。沒辦法,她就是對他着了迷。

“那我還有課,你也要上班吧。先挂了?”

“嗯。”

她等着他先挂機,電話卻一直沒有斷。她和他同時出聲“喂”了一句,兩人都笑了起來。

“你先挂。”他說。果然他一直沒挂斷,一直等到她主動收線。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她心裏卻暖得很,直到結束通話後又過了許久,她心裏都是甜津津的。

回家後,朝露不出意料地遭到母親的盤問。聽了半天,她明白過來,原來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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