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是泡茶又是給吃糖的,寒暄完了轉身又去廚房忙。朝露絞了塊毛巾給他擦臉,房間裏只有一張舊舊的單人沙發,她扶他在那坐下,随後蹲在沙發前給他按摩四肢。
“朝露,你別揉了,你媽媽看見了,不好。”他的語氣裏不全是客氣,倒像是确有此慮。
朝露不解:“這有什麽?我媽媽又不是不知道你走樓梯上來會有多辛苦,我幫你揉揉,不是很正常嗎?”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說:“我不想你媽媽覺得我很沒用,老人家會不放心的。”
正說着,賀蕊蘭從廚房端了菜出來,又吩咐朝露進去端湯盛飯。朝露起身前在他的手上反握了一下,所有的眼神都透露在說着一句話:放心。
她把湯鍋端上桌,又盛了三碗米飯出來。桌上的菜雖是家常小菜,看得出母親是用了心的,盡是褚雲衡喜歡吃的食物。褚雲衡一直等到賀蕊蘭坐下才上桌。賀蕊蘭在他坐下後,笑着說:“小褚啊,一看就是個有教養的好孩子。”
“阿姨,我沒你說得那麽好。”褚雲衡也笑了,看得出來,他被賀蕊蘭一誇,心裏很高興,“對了阿姨,第一次來,也沒來得及挑選什麽禮物。太大的東西……我也不方便拿,就随便買了這個……你看不看喜不喜歡。”說着,從褲兜裏取出一個錦緞小盒,遞到賀蕊蘭跟前。
賀蕊蘭打開,眼睛一下亮了,眉開眼笑道:“這這……太貴重了、太貴重了……”
朝露側過頭一看,是一個黃金的手镯,外面是光面的,內圈卻做足了工夫,镂刻了精細的雲紋福字。她不禁對褚雲衡說:“這禮的确太重了。”
褚雲衡說:“這個我拿着方便。而且我想着,萬一東西不合阿姨心意,好歹也保值,再不然還可以貼金換款式。”
賀蕊蘭把錦盒合上,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小褚,這個镯子,阿姨我收下。不過以後千萬別再破費了。不如多存點錢下來,以後自然有正經用錢的地方。知道嗎?”
“知道了。”
……
吃過午飯,褚雲衡竟然堅持要進廚房洗碗。賀蕊蘭被請了出去,只留下朝露給她打下手。朝露當然知道他的用意,他需要得到家長的肯定,他要盡可能地證明自己不會給她的生活帶去麻煩。
他把手杖放在水槽邊。塞上水槽注滿水,又加了洗潔精,把碗碟浸泡了一會,放幹了水,打開龍頭清洗泡沫。朝露見他轉動碗碟有些辛苦,便忍不住搭把手。他倒也沒太拒絕。
“你不是問過我,自己在家的時候是怎麽洗碗的麽?”他說。
她的确記得。
“事實上我家裏還有些特殊的固定槽可以放置碗碟,這樣我洗起來更方便些。”
“這樣啊。”
“嗯。”他低下頭,小心地拿幹布擦她沖洗完的盤子,把它放回櫥櫃。“朝露,我的生活是離不開特殊工具的生活,我……想讓你都知道。”
水龍頭嘩嘩地流動着,她扭過頭深深看他:“你慢慢讓我知道就好了,不急。”
“我翻書要帶着指套。”他說。
她略想了想,明白過來:他用右手拿書,能夠翻動書頁的就只剩僅能微微動彈的左手了。
“嗯,”她故作輕松地說,“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又不用麻煩我幫你翻書。”
他靠在水槽一側的矮櫃上,拿手背蹭了蹭她的臉,目色深邃地說:“我保證,我一定盡我所能,盡量不給你制造麻煩。”
朝露白了他一眼:“你這樣我壓力才大,你說你盡量不麻煩我,言下之意,我當然也不好意思給你制造麻煩啦。誰知道呢?也許我才是那個麻煩鬼!”
她轉過身繼續洗碗。他溫熱的身體驀地在她背後貼上來,她的心砰砰地跳,又甜又痛的感覺。他沒有拿手杖,只用一只手攬住她的腰,整個身體柔軟而無助。
她站得筆直,承受着他的重力,很久很久,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直到她洗碗最後一只碗,關了水龍頭。她才聽見他輕輕在她耳畔說了一句:“朝露,對不起……我不夠好,可是我愛你……”
她小心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移開,卻一直緊握住不放;轉過身,與他四目相對。她的目光是火熱而不乏冷靜的,正如她此刻的語氣一樣:“怕麻煩,就不會選擇愛你了。”
31 挑釁
朝露和褚雲衡兩個人正親密得和一個人似的偎在一起耳語,忽聽見外頭有人敲門,接着門開了,有人和賀蕊蘭打招呼:“蕊蘭啊,你家有客人在啊?……沒啥事,就是中午包了些馄饨,也吃不完,想着給你們送些來……”
“你太客氣了,我們剛吃過了。”
“這麽早啊?”
“哎,女兒下午還要出去。”
“那也沒關系,放冰箱裏,夜裏餓了當夜宵吃吧。”
……
朝露聽着聲音象是三樓的劉舒琴,心裏就有些不自在。剛才在樓道裏,她拿那種眼神打量褚雲衡,想想就讓人不爽。褚雲衡抓起手杖,和朝露對了個眼神,淡淡笑了笑,便往廚房外走。朝露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的左手,緊跟着也走了出來。
“劉阿姨好。”褚雲衡落落大方地和劉舒琴打了招呼。
他是客人尚且如此,朝露自然也不好過分冷待劉舒琴,怎麽說,她也是長輩,又是好心好意來送吃食。于是也跟着叫了人。
劉舒琴把裝了馄饨的碟子往桌上一放,半點不見要走的意思,肆無忌憚地對着朝露和褚雲衡又是一輪打量:“呀,朝露是越來越漂亮了。論年紀,也該談婚論嫁了吧?我們家萍萍早兩年前就結婚了,論長相論讀書,萍萍從小就不如你,沒想到,終身大事上眼睛倒還亮。對了,萍萍老公在單位好歹算個小經理,他們單位又是壟斷企業,福利待遇好得很,要不要讓她給你介紹個對象?”
朝露氣惱。這個劉舒琴,明明上下左右把她和褚雲衡看了個遍,又從來是個眼尖嘴利的,偏要當着她和褚雲衡的面說這些話,說得像是為她好,實則句句是炫耀自家女兒嫁得好。正如劉舒琴自己所說,從小,朝露樣樣勝過萍萍,想來,她這當媽的心裏是極不服氣的。如今,是逮到機會來奚落她了。人心哪——有時真是寒涼。
她正要反唇相譏,卻被褚雲衡搶先開口了:“劉阿姨,你那麽關心朝露,我真替她高興。象朝露這麽優秀的女孩,當然有很多人會争相給她介紹對象。只不過,你說晚了一步,我這個男朋友只好代她謝謝你的美意了。”他說得不卑不亢,不急不緩,說完,還與朝露互相對視了一眼,唇角帶着微微的笑意。
劉舒琴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然地應對,先是一怔,遂又道:“咳,我也就這麽一說,這種事,講緣分的嘛……”
朝露哂笑道:“是啊,劉阿姨也就這麽一說。要是認真的,早兩年前,萍萍剛嫁的時候,不就給我介紹上了?雲衡,你可別當真了。”
劉舒琴臉上有些挂不住了,說話便口無遮攔起來:“朝露,憑良心說,不是劉姨我不想給你介紹,只是這年頭,男人女人談婚論嫁,都得拼拼兩家條件,你這孩子是不錯的,只可惜……”
“舒琴你不必說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賀蕊蘭突然打斷她,“我們自己什麽條件,我們自己知道,也不會上趕着惹人嫌。”
劉舒琴此時說話倒反而柔軟了些,大概是也有些覺察到自己之前的口氣過分了:“我不是那意思,我也是替朝露這孩子可惜……”
朝露正想拿話堵她,猛然瞥見身邊褚雲衡的神情,便沒有心情再和劉舒琴糾纏:他僵站着,象一棵沉默的樹,側臉的輪廓繃得很緊,眼中象是籠着一層薄霧,透着倔強又脆弱的氣息。朝露發現,每當他心裏緊張或是難過的時候,他的右手便會把手杖握得特別緊,露出泛白的骨節,就像現在這樣。她伸出手,在背後環住了他。手上傳來的感覺告訴她,他的背脊繃得很直,從骨骼到肌肉都是僵硬的。這一刻她不想對任何人說話,只想成為他有力的依靠。
事實上,也不需要她開口說什麽了。因為賀蕊蘭忽然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錦盒,從裏面取出褚雲衡剛送她的手镯戴上了。随後,她伸出腕子到劉舒琴面眼面前說:“舒琴啊,這镯子好看不好看?”
劉舒琴兩眼登時放光:“喲,看起來得有二十來克重吧?”
賀蕊蘭輕描淡寫地說:“我哪知道?又不是我買的,這不,朝露第一次帶小褚上門,就給這麽大一見面禮。小褚啊,這镯子多重來着?”
劉舒琴朝褚雲衡看了看。褚雲衡說:“我也不太清楚,就覺着樣式挺好的,适合有年紀的人戴,就買了。”
“啧啧,這年輕人出手還真闊氣。”劉舒琴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光闊氣還不行,關鍵還是得有孝心哪。”賀蕊蘭眯着眼笑道,“要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做大人的,不需要為他們太操心。我原本也不指望朝露能找個什麽樣的高枝,沒想到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人嘛,哪裏有十全十美的?真要有,那還真不是我們這種人家能高攀的。我家小褚算很不錯的了,性格脾氣不用提了,那是沒話說的,人又聰明有文化,還是留洋的什麽博士呢。”
朝露聽完母親和劉阿姨這一番你來我往暗潮洶湧的對話,心裏不知道給自己母親鼓掌喝彩了多少次。心想要不是母親書讀得不多少,憑她的天分,略加修煉,就是進大學的辯論隊都沒問題啊。
不知是不是賀蕊蘭的功力太猛,劉舒琴轉頭向褚雲衡問道:“喲,還真看不出,小夥子這麽能幹啊。現在在什麽單位工作呢?”
“在大學裏教書。”褚雲衡的臉部輪廓線條變得柔和起來,“你家萍萍可惜嫁得早,不然,沒準我還能從大學裏給她物色一個好對象。”他的話說得很客氣,要是不知前因後果的人,乍一聽,保管以為他真心想替人當媒人。
朝露心裏跟明鏡似的,一聽差點沒笑出聲,笑是忍住了,只偷偷在褚雲衡背後輕敲了一下。他顯然意識到了,側過臉,一只眼睛朝她俏皮地眨巴了兩下,嘴唇帶着若有似無的笑。
劉舒琴讪讪地亂扯了兩句閑話就離開了。她走後,褚雲衡對賀蕊蘭說:“阿姨,我讓你難堪了。謝謝你那麽幫我說話。”
賀蕊蘭憐愛地扶着他往沙發上坐下:“我這哪裏光是在幫你?從小到大,朝露受的閑氣還少嗎?看不着的地方也就沒法了,在我這個當媽的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我哪裏能裝看不見?母雞還知道護着小雞仔呢。再說,我剛才說的樁樁件件也都是事實,要謝也該謝你自己是個争氣的孩子。”
經由劉舒琴這一來,又耽擱了一些時間。等她一走,稍作片刻後,朝露就換了衣服和褚雲衡出去了。下樓的時候,路過三樓劉舒琴家的門,兩個人四目相對了一瞬,低頭會心一笑。她扣住他的左手,扶着她邊走邊說:“其實,也沒有那麽難……”
“你是說……”他的眼睛裏帶着期許與不敢置信的神情。
“對,我就是那個意思。”在目光交接的一剎那間,她知道他已明白她心中所指——面對周遭的眼光,沒那麽難。別人的評價,也沒那麽重要。
“你會不會覺得,我剛才表現得有些……刻意炫耀,有些沒有風度……”他指的當然是他談及自己的職業和他恨不能給劉舒琴女兒介紹對象的話。
“你有在炫耀嗎?”
“我有。”他一邊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地擡腿往下一格臺階探去。
“挺好的,充分滿足我的虛榮心嘛。”
“朝露,我并不想炫耀什麽,可我更無法忍受別人輕視你。我不能盡是給你丢臉……”
朝露心裏很痛,嘴上只是笑:“好啦,我這次可長臉啦,等你将來評上教授,我非得公告天下不可。”
褚雲衡停下來,靠着她說了句:“這臺階真陡啊,我有些累了,能再讓我借把力嗎?”
明明此時是他依賴着她,朝露卻感到一種特別安心的感覺。他願意依靠她,願意讓她知道自己的弱點,這何嘗不讓她感動。她點頭道:“放心靠在我身上吧,我絕不會讓你摔着。”
他靠着她,笑得那麽開心。她扶着他走下最後一格樓梯,來到外面的平地上,他才直起腰身,對朝露說:“我可以自己走了,你去我的右邊吧。”
朝露聽話地走到他的右側。
他驀地說:“朝露,我只希望有一天,我的走路能夠再進步一點點。一點點就好,讓我的左腿可以稍微控制得好一些,當你站在我的左邊,貼得很近的時候,可以保證不會甩到你。”
“那很難嗎?”朝露問完就後悔了。只是她實在也很想和他在走路時更親密,可是,他的右手要握手杖,只有左手能被她勾着,然而他的左腿邁步時甩動的幅度很大,只能保持一定距離攙扶着他,時間久了,要保持這個距離,她确實也會累。
“很難。”他的身子在手杖的帶動下往前移,與其說是走,不如更像是比較快速的挪動,每一步都晃動得厲害,“你知道,根源不在腿上,而是在這裏。”他停下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對不起了,朝露。”
朝露的手上傳來那次摸他頭上傷疤時的觸感,眼圈就紅了:“你不要貪心了,我就一點不貪心,不管左邊右邊,不管能不能挽着你走,我都不在乎!反正你的手是我的,你的腿也是我的——兩只手、兩條腿都是!不管我挽不挽着你走,它們,都還是我的。你只要記得,得朝我的方向走過來啊。”
褚雲衡扔掉手中的手杖,手指緩緩地覆上了她的額頭、又慢慢滑向眉毛和眼角。她順從地阖上了雙眼,感受着他溫暖的手指撫過她的睫毛。最後,他潮濕而柔軟的唇印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別說是走,就是爬也要朝你爬過來啊……”他的呢喃透着略顯狂亂的呼吸,一聲又一聲地重複低喚着她的名字,“朝露,我的朝露……”
32 敢愛
電影散場,朝露怕褚雲衡被群撞到,幹脆陪他坐着欣賞電影片尾,預備等都散了再起身。朝露把紙桶裏最後一顆爆米花喂進褚雲衡嘴裏,随後扶着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出影院,還沒等朝露說話,褚雲衡便搶先說道:“咱們去樓下商城逛逛吧。”
朝露說:“不去。”
“幹嘛不去?”褚雲衡雙眉一挑,一副不滿意她的決定的樣子。
“貴。”她的回答惜字如金。
褚雲衡笑了:“第一,看了不一定要買;第二,想買也不一定要自己掏錢;第三,已經很久沒逛商場了,就當陪消遣;第四……”
“還有第四?”朝露瞪大眼睛看他。
“第四,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夏天對女孩來說是多好的季節啊,就喜歡穿着好看的裙子面前晃來晃去的。”
“褚老師,能不能解釋下‘好看的裙子’的定義?清純的?淑女的?野性奔放的?長裙?短裙?”朝露故意逗他。
“咳咳,長短皆宜。”
朝露見他發窘的樣子,笑得肩膀亂抖:“好吧,聽的。”
“猜,是最後一條理由說服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朝露捧起他的左手,做了個要咬下去的假動作。
兩嘻嘻笑笑地搭直達電梯直接下到女裝那一層。最後,朝露選了兩套及膝的連衣裙,不是什麽奢侈品牌,但是質地精良,又都是合身的剪裁,粉藍和鵝黃的顏色,襯得她的肌膚晶瑩粉嫩,看得褚雲衡眼睛發亮。他掏出錢包買單的時候,朝露沒有和他争,只心裏暗暗打算,日後再挑個機會,選些實用的禮物回贈他。
“剛剛那個腿瘸的男的,坐着的時候……哇——好帥。就是走路吓,象是中風過的。”
“年紀輕輕怎麽會中風?”
“誰知道啊,難道是帕金森?女朋友那麽漂亮。說,是不是看上他有錢?”
……
他們還沒走出店門,就聽見有背後竊竊私語了。
“哎,”朝露拿胳臂肘推推褚雲衡,“她們說漂亮呢。”
他愣了愣,道:“是啊,她們也說好帥。”
兩相視一笑。
聽到別議論男友的殘疾,她的心裏不是沒有絲毫痛楚的,只是,她不可以他面前顯得意,越是如此的情形,她越要若無其事。屏蔽掉那些傷的字眼,選擇性地聆聽那些讓覺得開心的話。這是和褚雲衡一起,必須學會的一件事,對此她已經很明白了。
他們又商場附設的粵菜館吃了晚飯,剛從餐廳出來,走了沒幾步,就聽身後有喊她:“朝露!嘿!”
朝露回轉身,見若枝提着兩大袋購物袋正朝自己走過來。她也頗為意外,沒想到這裏會遇見老朋友。
“嗨,若枝!”面對突然出現的若枝,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自然。
不久前若枝還曾經閑談時說她最近象是交了桃花運,那個時候,她和褚雲衡的關系還未确定,之後,她也沒機會和她談起與褚雲衡交往的事。此刻這朵傳說中的桃花突然站到若枝面前了,想也不用想,褚雲衡一定會令她大跌眼鏡。
情況比朝露預想的還要誇張,若枝半張着嘴,看了雲衡好一會沒說出話來。好等她回過神後還是很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好,……是朝露的高中同學、好朋友。”
“好,”褚雲衡的聲音沉穩而又彬彬有禮,只有朝露才能聽出其中有一絲緊張,“是朝露的男朋友。”
“……嗨!”若枝遲疑了半天,憋出了一個字。
褚雲衡微微調整了一下握手杖的姿勢,朝若枝笑了笑。朝露看得出來,他的笑帶着些憂心忡忡的不自然。
這會兒朝露自己緩過了神——她總不能讓褚雲衡一個面對“突發狀況”,他面對的可是她這方面的朋友,她得替他擋檔呀。別的辦法沒有,轉移話題她還會:“若枝,家小鵬不用看嗎?”
“他爸爸帶他上奶奶家去了。家無聊,又找不到,只好自己出來瞎逛逛了。”
“找過?”朝露下意識地翻手機。果然,有若枝的未接電話。“不好意思,剛影院調了靜音。”
“們兩個……一起看電影去了?”若枝一愣,好像這是件多不可思議的事。
“是啊,剛看了部喜劇,特別搞笑,笑得腮幫子都疼了。”這完全不是誇大其詞。有一幕戲讓朝露把嘴裏的爆米花都笑噴出來了。當時她心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還好劇場裏的燈是暗着的”,這才沒有褚雲衡面前出大糗。形象啊形象,戀愛中的,哪有不乎自己對方眼中的形象的!
若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朝露,可真像個戀愛中的女。”
“百分之百,如假包換。”朝露挽住褚雲衡,大有“明證此,難道看不出來嗎?”的意思。
褚雲衡說:“要不,們找個地方坐下喝茶吧?”
“不了,孩子也快到家了,得回去了。”若枝微笑着說,“們還預備繼續逛麽?”
朝露知道褚雲衡是勉力陪自己,然而他的臉上已經露出遮掩不住的疲态,于是她說:“們也打算回去了。”
若枝說:“送們吧。”
朝露說:“要是趕時間回去,就不要特地送們了,雲衡住的地方有點遠。”
“也沒那麽趕,說吧,去哪裏?”
“*大附近的三花小區。”朝露說。她和若枝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什麽說什麽,也很少客套。
“不用,可以打車,如果方便的話,能替送朝露回家嗎?”褚雲衡說。
若枝瞥了一眼褚雲衡:“先送,再送她吧。別客氣。”
若枝開車的時候很沉默,朝露本來想和她說說話,可又擔心不小心提到什麽不該提的,反而會觸動到褚雲衡。倒反而是褚雲衡一路找些話題,和她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朝露聽得出他心的忐忑,又不好表露什麽,只是一路握着他的手。下車時,他對若枝謝了好幾遍,深深看了一眼朝露才推開車門。從反光鏡裏,朝露看到他一直站樓道口,望着她的車子離去。蒼茫夜色中,他的身影看上去比白天似乎還要單薄瘦削。
“朝露,每一個男朋友都是那麽出意表。”若枝開着車,突然開口道。
朝露下意識地昂起下巴:“那個時候,大家覺得方蘊洲是天之驕子,配不上他;現,是否覺得雲衡是殘疾,是他配不上了?”
若枝不說話。
朝露緩了緩語氣說:“當年和方蘊洲一起,說過們沒結果,那話不好聽可知道是為好才狠心對說實話;現看到了褚雲衡,大約也能知道心裏怎麽想,有多少不能理解的地方。可知道——最感激什麽?最最感謝的是今天他面前克制住了心中所想,沒有當面傷害他。這一點對很重要很重要。謝謝!”
若枝嘆氣,搖頭又搖頭:“唉,這個笨女。都懶得罵。”
朝露嬉皮笑臉道:“罵吧罵吧,誰罵都生氣,罵權當關心。只是保證,會慢慢發現,雲衡是個很可愛的男。”
“可愛的男?可愛的男多了去了!”若枝一臉沒好氣的樣子。“咱非得找這樣的?”
朝露說:“是指他的殘疾?說真的,也不想找這樣的,可他正好就是這樣的,而又非他不可。”
若枝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半晌:“确定?确定不是當年受打擊太大沒恢複過來?”
“什麽打擊?說方蘊洲?”
“還談過別的男朋友嗎?”
“沒了。”
若枝把車開得很慢:“朝露,成天看着方蘊洲,再想想現的男朋友,不難過?沒對比?”
朝露老老實實地說:“第一,沒有成天看着方蘊洲,只是和他共事,很忙,他更忙,們沒空成天眉目傳情;第二,也不難過,既不為過去的事難過,更不為現的感情難過,上回還說什麽‘神采奕奕’來着,記得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壓根沒拿褚雲衡和方蘊洲比。他沒必要去和方蘊洲作比較。他們各有各的好,只是,第四點——最重要的是,現愛的是褚雲衡。”她不知不覺地套用了褚雲衡說話的語氣,一二三四把條目羅列得清清楚楚。
若枝朝右打了個方向盤:“算了,不談這個……這禮拜六生日還記得嗎?”
“記得呀,禮物都買好了,先不告訴是什麽,到時給個驚喜。”
“現發覺,和對于‘驚喜’和‘驚吓’的定義有很大不同。”若枝意味深長地說。
朝露并不生氣,她對若枝一向寬容,無論是當她牙尖嘴利還是私心作祟的時候,她一律都能給她找到可以體諒的借口。就是若枝對褚雲衡抱持的态度,她也能充分理解。她自己尚且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徹底接受了他,遑論他?
“好了,如果願意的話,到時可以帶男朋友一起來家吃個便飯。”
“沒問題啊,星期六的話,他應該也有空。”朝露一口答應下來,“對了,還沒問,和潘海最近怎麽樣了。”
“別提了,就那樣吧。很多事心照不宣罷了。”若枝的情緒有些低落。“昨天晚上還說下禮拜二要去泰國兩個星期,說是公事,誰知道呢——懶得管。”
“那生日那天……”
“呵,”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禮物倒是給了,一個紅寶石戒指,又留了張卡給,說是生日那天随安排,讓玩得開心點。好吧,還是應當為他還記得有生日這回事感動的,不管是設了手機備忘錄提醒還是什麽的,起碼證明他還乎的感受。”
朝露也不知該勸慰什麽好,只好說:“那就玩得開心點吧,別多想了。”
若枝看了眼反光鏡:“朝露,有時還真羨慕。”
“剛還勸來着,又說羨慕。”朝露笑。“
若枝把車停下,眼睛裏帶着迷蒙的霧氣:“羨慕的是:還敢給、敢愛。”
作者有話要說:若枝的生日,會是鴻門宴嗎?
33 讨好
周若枝的家坐落這座城市最貴的地段之一。這裏生活配套設施齊全,又鬧中取靜。她所的小區以聯體別墅為主,這個地段雖不是最高端的,房價也足以令絕大多數市民望之興嘆。
朝露和褚雲衡讓出租車若枝家門口停下。褚雲衡下意識地用手撫了撫襯衫上的一道小褶,朝露見了便說:“今天不是來帶面試的,吃個飯而已。”
他雖點頭,眉目間卻凝重依舊。朝露搖頭苦笑,知道他一時放不開,也就随他去了。按了門鈴,有保姆給他們開了門。若枝也跟着迎出來,拉着朝露進了客廳。
“朝露,褚先生。”
朝露當場傻住。從沙發上站起來的竟然是方蘊洲。而且他正自己走過來。她轉頭看向若枝。
“朝露,別怪請了他。”若枝的聲音有些歉意和緊張。
怪與不怪此刻都不是最要緊的了。他看着方蘊洲褚雲衡面前站定,伸出右手。她幾乎想直接替褚雲衡把這只手擋掉。可是,褚雲衡卻不動聲色地把手杖很小心地挂到發僵的左臂肘上,伸出右手說:“好。”
與方蘊洲握手之後,褚雲衡重新拿好手杖,和朝露一起往沙發走。靠近沙發的時候,褚雲衡不知道踩到了什麽,打了個趔趄。朝露還沒來得及緊張他,就聽到“嗚哇”的一聲小孩哭。若枝的兒子小鵬正好上完廁所出來,指着地上的一個黃色塑料小鴨說:“小黃,疼……疼……嗚嗚……”
褚雲衡費力地蹲□,撿起地上的玩具小鴨子,那上面還留着剛才手杖點地時戳下的一個癟痕。他甚至沒來得及站起來,半跪着挪了兩步到小鵬面前,帶着歉疚的表情與口吻說:“叔叔不好,叔叔走路沒看仔細,乖,不要哭了。叔叔買個新的給,好麽?”
“就要這個。別的小鴨不是小黃。”
“小鵬,別胡鬧了,叔叔也不是故意的。明天媽媽給買一堆小鴨子,好麽?”
“要小黃。小黃疼死啦!”小鵬一臉不高興。
褚雲衡扶着手杖,很辛苦地半跪那裏,一臉讨好的樣子,看得朝露心疼死了。她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又不能不顧小鵬的哭鬧,摟着他說:“阿姨明天給買很多很多小黃,好不好?要不,等下就去買?嗯?”
“朝露……”褚雲衡沖她搖搖頭,“小孩子的想法和們不一樣,他心疼的是他的小夥伴而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具。”他轉而對小鵬說:“叔叔今天把小黃帶回家,帶它看醫生好嗎?等它好了,保證帶它回來。”
小鵬睜着淚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話音裏還帶着抽泣:“真……真的嗎?”
褚雲衡說:“當然是真的,叔叔認識很棒的醫生。”
小鵬終于不哭了,可是他眼珠一轉,又疑惑地問:“叔叔,認識的醫生怎麽沒治好的腿呢?”
朝露緊張地看着褚雲衡,沒想到他的神态倒挺自若的:“叔叔的傷太重了,剛開始的時候一動都不能動呢,現已經可以走啦,也許過幾年,就能完全好起來了。”
小鵬不放心地追問道:“小黃也需要很久才能好麽?”
“不會很久的,保證。”褚雲衡笑了笑,他把玩具小鴨子交給朝露,讓她放進手袋裏,輕輕她耳邊說,“等下問問的朋友,這個哪裏買的。”
朝露點頭。她當然知道,這種質地的玩具一旦破損,就很難複原,只能用一個善意的謊言哄過小孩子了。
好小鵬終于把“小黃”的事擱下了,跑到一邊去玩他的小火車。朝露松了口氣,扶褚雲衡坐回沙發。
“不好意思,朝露,褚先生。”若枝親自端了咖啡出來,一臉抱歉。
“不好意思才對。”褚雲衡說,“剛來,就鬧出一場風波。”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嗯,很香濃,很久沒喝到這麽好喝的咖啡了。”
若枝聽到誇獎很得意:“是正宗的藍山咖啡,現號稱藍山咖啡的,大多都是藍山山脈附近種植的而已。”
褚雲衡說:“那真是有口福。對了朝露,禮物呢?”
朝露從包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遞給若枝:“知道也不缺什麽,一點心意而已。”
若枝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對K金珍珠耳環。若枝當場戴上了。
“中午時間緊,委屈們簡單吃碗生日面,晚上再請們吃大餐。”若枝說。
“老朋友,客氣這些做什麽。”朝露說。
“對不起,請問洗手間哪裏?”褚雲衡問。
若枝指了個方向。
“需要幫忙嗎?”方蘊洲忽然說道。
朝露對他怒目而視。誰知他一臉無辜:“只是擔心這裏沒有專用的衛生間。”
他沒有提“殘疾”這三個字,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普通的也可以用。”褚雲衡站起身,“謝謝。”
他進洗手間時,朝露壓低聲音對方蘊洲道:“一直覺得是個有風度的。”
他沉默了一會,說:“對不起,剛才的确過分了。只是……”
“沒興趣聽。”朝露冷冷地打斷他。
“朝露,本來是想給下點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