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扶姣的容貌,在洛陽城的錦繡圈裏也是頂尖的,她是枝頭精心培育的嬌蕊,風雨澆灌俱是輕柔,才養出這麽剔透的一副美人骨。

男兒好顏色,若說沈峥在初見這位小郡主時沒有為她的容色動容自是不可能,但那點點驚豔後,也沒甚麽特別。二人年紀、心智都不在一個層面,在早已及冠的沈峥眼裏,他看扶姣,就像欣賞一朵漂亮的花兒、一塊精致的玉,不帶絲毫狎昵,她透着嬌稚的舉止也不曾冒犯他,只逗起來有那麽點意思。

他的容忍度向來很高,在注意到扶姣因寒夜打顫後,體貼地合上車窗,再一回頭,人卻坐得更遠了。

流風攜着濃郁的桂香傳來時,馬兒輕輕嘶鳴一聲,停在了長公主府門前。

昨夜這兒還充盈着喜慶,此時已是雨打花摧般,門庭瞧着都黯淡許多,門房換成了國公府的人,個個人高馬大,腰配環刀。

“郡主的人都已送回了府裏,若有甚麽想見的人,盡可傳喚。”沈峥說了這麽一句,顯然是在回答她之前要找奶娘的話兒,扶姣詫異擡眼,他已經一步踏了下去。

他也沒甚麽可怕的,總不能像捏碎玉一樣捏我。扶姣給自己打氣,慢慢吞吞地挪到車門前,早有仆從立在那兒預備扶她,正是此時,驚變突生——

沈峥猛地回頭,一腳踢飛了腳凳,重重擊在來人腰腹,蒙面人悶哼一聲,手裏的劍卻不曾停,直直刺向他,劍光如電閃般從扶姣眼前滑到沈峥胸口,堪堪被他用兩指夾住,指節一扭,那劍也跟着轉了圈。

扶姣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想,他的手指是鐵鑄的罷。

這一刺像是口令,唰唰間無數道身影從屋檐、牆角、樹梢等各處隐蔽的角落跳了出來,霎時間和國公府的人全沖在了一塊兒,刀光劍影逼人,扶姣迅速收回了腳,在馬車內觀望。

看得出這群蒙面人也都是精銳,以少對多絲毫不落下風,且很有目的性,逐步都在向馬車逼近。但沈峥察覺出了他們動作,每逢有人準備朝馬車躍,他總能提前一步将人拽回。

扶姣扒着車門,頓時冒出期待,心想這肯定是阿父派來的人,要救她走。

她随時準備着,如果是蒙面人靠近,就積極被營救。才這麽想,眼下就有一人邊打邊靠了過來,預想中的動作沒出現,反倒是淩厲的劍光直撲扶姣面門,她下意識一躲,靠車門偏了過去,吓得胸口砰砰跳,幾息間經歷了大起大落。

啊……不是救她的嗎?

沈峥及時趕到,一刀砍中這人手臂,還有心思對扶姣道:“郡主在車內稍等,很快便好。”

他以一對三猶有餘力,身姿游龍驚鳳,可惜無人欣賞,扶姣關在了裏邊,這回連衣角都不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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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國公府占領的地界,沈峥的人越來越多,層層圍上去光憑人海也能堆贏。蒙面人眼見刺殺無望,吹了聲口哨,剩下的人立刻接連退走,頃刻間就沒了蹤跡,僅剩下幾具屍首和滿地血跡。

如浪潮,來得猛烈,去得迅疾。

親随走去撥開屍首面罩,仔細辨認了番,“不認得,可能是扶侯的人。”

“是他的。”沈峥肯定道,他皺眉擡手,那兩根被認為是鐵鑄的手指鮮血淋淋,“拿帕子來。”

因他的習慣,身邊人都随身帶十來條帕子,此時忙遞了上去,低聲道:“屬下看方才他們似想殺郡主。”

“誰知道呢。”沈峥稀疏尋常地說了句,撩眼瞧一衆下屬把屍首收拾幹淨,散了個七八。

他回頭擡高聲音,“郡主,已無事了,出來罷。”

耐心侯了片刻,馬車那兒才小心翼翼露出個烏黑的腦袋,然後顯出那雙眼來,很帶幾分怯。

沈峥微笑,哄小孩兒似的,“不怕,都被打跑了。”

地面也都是幹淨的,不見半點血跡,扶姣暗暗松了口氣,不想叫他看出害怕,神色鎮定地推開車門,随他進府。

國公府的人不曾大肆亂造,府裏還是同樣光景,物不變,只把人聚在了一塊兒齊押在堂前,個個臉色煞白。扶姣才瞧見奶娘身影,正雀躍地想跑去,被沈峥攔住,“郡主不是困了麽?先去歇息罷。”

“……我又不乏了。”

扶姣的抗拒在沈峥這兒全作無用功,他定下的事就不容反對,轉過身去,親随就立刻領會地使了兩名侍衛,令他們送扶姣去住處。

眼下人為刀俎,再氣惱沈峥食言也是無用的,只扶姣沒弄明白,他大費周章地帶她出來,就是為了送她回家睡覺麽?

…………

藏珠小苑一片沉寂,扶姣提着羊角燈經過院裏的金桂,滿地零落着昨兒大雨時被沖下的細小桂花,腳一踏過,徹底陷進泥裏,落了滿靴的殘香。

護送扶姣的侍衛先推門巡視了番,确定屋裏沒有異樣才松開按住刀柄的手,說了聲郡主請進後,自覺退到門旁。

知道他們名為護送實為監視,扶姣一言不發地走進去,再砰得關上門,不敢對沈峥發的脾氣,這會兒有膽子了。

羊角燈随手置在羅漢床上,扶姣餘光掃了眼門外,那兩道身影果然紋絲不動地立在那兒,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

倒不如被關在宮裏,至少還有舅舅他們能說話,扶姣耷拉着腦袋往床榻上一摔,整個人陷進柔軟的衾被中,悶了會兒又露出上半張臉來,眼神清明得沒有半點睡意。

如果趁這時候偷溜走,能行嗎?她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憑她對府內的熟悉,趁他們防備松懈時出小苑不難,難的是之後往何處去。扶姣沮喪地發現,離了仆從,她根本不認得路,別說出城,她連去皇宮的路都不記得,到時候一抹黑,被沈峥重新抓住豈不更慘。

大氅墊着不知哪處咯了腰,扶姣随手一解丢開,繼續繃着小臉冥思苦想,在床榻上翻來覆去,隔會兒就擡眼看一看,那兩人門神似的,竟一點變化都沒。

反複好半晌,她仰躺着望帳頂,不自覺打了個呵欠,眼下泛起的青色在細白肌膚上尤其顯眼。

我眯會兒,就一會兒……扶姣喃喃告訴自己,眼皮子上下一點一點,終于還是合上了。

燈籠裏的光漸暗,映出牆上的影兒愈發朦胧,随門隙裏溜進的風扭動,并着嗚嗚響聲,把扶姣本就不安穩的短覺攪得亂七八糟,夢裏都擰緊了眉。

天色發白前,察覺房內平穩的呼吸持續了許久,兩名侍衛終于稍稍松了口氣,松動手腕,預備轉轉酸痛的脖頸,下一刻只聽咔嚓兩聲——

二人身體接連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極大,還留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俱被扭斷了脖子。

來人垂眸,指節處發出輕微的響聲,任誰也想不出那樣清瘦修長的手指能蘊含如此驚人的力量,眨眼間摘取兩人性命。

他輕輕地推開門,燈光恰時跳了跳,昏黃的色映在面頰,顯出冷白的膚色,鋒利劍眉下是雙沉靜的眼眸,視線一路從簾幔延向了榻,裏面的人正睡得熟。

這時候扶姣夢裏又是一場厮殺,血流成河,有人朝她砍去,吓得她驚兔般往後跳,身體跟着下墜,不知怎的就一顫,迷迷瞪瞪醒了過來,乍看到個黑影立在床前,雙眼頓時瞪圓——

“郡主。”一只手掌及時捂住了她,掌心透着涼意,冷得扶姣一個激靈,慢慢看清了面前人的臉,很有些熟悉。

他道:“是我。”

“……李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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