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扶姣一日內受了幾次驚吓,腦子轉不過來,這會子人就顯得呆呆的,隔着薄薄的紗簾瞧人,霧裏看花般,只瞧見那眼裏隐約的光。
來人轉而扶她,覆有薄繭的指腹搭在她細細的腕間,順着向上觑去,依是一身鴉青窄袖勁衣,右衽簡單繡了竹紋,喉結微掩在領後,随說話聲滾動。扶姣不知怎的,擡手按了上去。
她這動作突兀,小孩兒耍鬧似的,自然而然被按住了,那慣來沉靜的眼裏含了微微的笑,又叫了聲郡主。
如珠碎玉的聲線,清泉淩淩,宛若一瓢水淋了下來,冷不丁的又有着莫名暢意。
扶姣終于有了真實感,哇得一聲朝他撲去,眼淚浪湧般奔出,“你終于來了——”
這架勢比起皇帝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扶姣是個美人,紅通通的眼眶噙着淚我見猶憐,抽噎得幾乎喘不過氣,埋在李承度腰間哭訴,“我還以為沒人管我了……”
她哭得委屈極了,從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到抽泣,箍着李承度的腰不肯松手,無力了就轉而拉住那腰帶,惶惶的心仿佛終于有了安定的地方,如溺水遇浮舟,怎麽都不肯撒手。
李承度上次見她這黏人的勁兒,還是三年前她闖了禍在皇後懷裏撒嬌,只那時是嬌滴滴的小娘子,這會兒是嗚嗚咽咽的小可憐。
他手虛虛搭在那腦袋上,“屬下來遲,讓郡主受驚,已經沒事了。”
放在以往,大起大落下扶姣定會作會兒妖,可她此刻依賴李承度,甚麽抱怨都想不起來,在李承度喚她起身時雖依依不舍,還是異常乖巧地聽了,猶含一汪淚水,“要走了麽?”
李承度颔首,“洛陽城已被宣國公占領了,我們需盡快出城往雍州去,到了郎主的地界才算安全。”
他目光瞥向菱花窗邊,淩晨的天兒灰霧朦朦,隐傳出幾聲鳥鳴,時辰不多了。
雍州分明在交戰,在他口中卻是扶昱的地界,但扶姣敏銳性不夠沒聽出暗語,點頭借他的力在床榻上站起,竟堪堪和李承度高度持平。
她這才瞧見那束發的冠上染了夜露,發間也蒙着水霧般,其下的眉眼溫煦,乍看好像很柔和,但再注意到他腰間冷厲的佩劍和充滿力量感的肩、腹、手臂,就知絕不是想象中那麽無害。
扶姣恍然,三年沒怎麽見面的人确實和以前大不同,大約這就是男子少年時和及冠的區別。李承度很少笑,他慣來淡然沉靜,行事總帶着胸有成竹的風範,和扶姣喜歡鬧騰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以前看不慣他,不止是因他不讨好自己,更是兩性不合。
沈峥就時常含笑,彎起的唇角就是殺人時都帶三分溫柔,如春風拂面,可兩相比較,在扶姣心底沈峥像個笑裏藏刀的惡鬼,李承度反倒更叫人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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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相比起來,李承度除了不會逢迎她,其他再沒什麽可挑的。想到這兒,扶姣高興起來,有靠山的感覺和孤伶伶就是不同,十分踏實。
她的雀躍流露得很明顯,李承度提醒她只有一刻鐘收拾行李,扶姣喔了聲也不動手,就站在床沿上指揮,手指哪兒就讓李承度收到哪兒,到最後整理了一個巨大的包袱,都是她的衣裳首飾和玩具。
她起初還是有點分寸的,收拾時問了幾聲這個行不行那個可不可,李承度無一不點頭,就開心地全帶了。
“能帶上奶娘嗎?”她最後期待地問。
得到的答案自是否定,“多一人多一份風險,奶娘在洛陽無性命之憂,帶上反而不妥。”
這個理由說服了扶姣,她低下身子開始穿鞋,之前甩得有多痛快,此刻夠得就有多艱難,拉長了手也才夠着沿邊。
一只手将鞋輕輕拎了起來,李承度在榻邊蹲下身,扶起扶姣小腿,自然而然地幫她穿鞋,慢慢的不疾不徐。
分明算是個武将,卻有着文人特有的耐心和雅氣。
扶姣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以前刁難他,甚麽喂飯穿鞋洗衣裳之類的小孩子把戲全使出來過,現在看來甚是幼稚。說起來他是府裏的人,做這事不稀奇,可大約多了層救命恩人的身份就不一樣,渾身散着金光,在扶姣眼裏和供桌上的菩薩地位相近。
至少這會兒還是。
她耳根泛紅,很不好意思的模樣,聲音小小地道:“謝謝你。”
李承度神色如常地擡首,“屬下分內之事,郡主不必客氣,我們該出門了。”
扶姣嗯一聲,等李承度提上包裹,湊過去牽上了他空閑的手,并不忘扒上腰帶。
李承度垂眸看她,她完全沒意識到不對勁,還很輕快道:“走罷。”
驕縱爛漫的小娘子,當然不能指望她懂事到哪兒去,李承度步履尋常地踏出門。門前兩具屍首已逐漸僵硬,仰面朝上,神情仍看得清清楚楚。扶姣掃一眼就飛快地別過腦袋,短短幾個時辰內看了太多死人,她都要習以為常了。
朝陽升起的前夕最寒,扶姣仍披着那件大氅,走到小徑口時不由輕輕打了個噴嚏,忙捂住嘴看了會兒,四下裏竟毫無動靜。
“當心腳下。”李承度的提醒自上方傳來,扶姣下意識仰首,只觑見他線條流暢的下颌,身姿如勁松般,牽着的袖籠裏傳來極淡的香味,不是甚麽名貴熏香,像是蒼茫天幕下的草木氣息,很叫人安心。
緊随着他的步伐,二人輕松出府入了隐秘小巷,橘黃的暖光将影子拉成長條,正鋪在前路上,扶姣踩着它輕輕地跳了兩下。
青色平頂車停在拐角處,僅有一個駕車的長随候着,見到二人立刻佝身推開車門,輕喚了聲,“都統。”
李承度颔首,先幫扶姣上去,送進包裹後自己沒有入內,接過長随遞的幂籬一戴,看起來預備親自駕轅。
“車內備了茶和點心,郡主請自行取用,眼下需先出城門,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開窗。”叮囑了這麽一聲後,長随也坐定。
長鞭一甩,馬蹄輕輕動起來,載着日出的金光,漸漸走出陰影。
…………
“河東郡撥了三萬人馬過來,兩萬進宮,剩下的人在城裏看守各府。宗親那邊兒盡數安分了,有皇帝的口谕也不敢冒頭,剩下的就是鄭侯那幾家。鄭侯是個硬骨頭,學生裏面名望高,不能輕易動,國公爺下半夜親自去見被拿拐杖趕了出去,氣得要砍了鄭侯的腦袋。”說着親随鄧琦笑起來,宣國公的暴脾氣都是知曉的,“依林老的意見,鄭侯瞧不上武将,還得世子去談。您是鄭侯半個學生,有份師生情在裏面,如今形勢已成定局,他再執拗也是沒理兒,您去了能給個順階下。”
沈峥應下,“鄭侯忠直,倒也不至迂腐,我記得府裏有幾個也是他的得意門生,到時一同叫上。”說着微微一笑,“世上總沒有軟硬不吃的,鄭侯平日還有甚麽喜好?”
鄧琦一想,“吃茶玩玉都不曾聽說,鄭侯年紀大了,平日除了教學生,不過在府裏含饴弄孫罷了。”
說到這裏他明白了甚麽,無需沈峥吩咐便立刻去傳了令,回身又道,“禁軍既到了手裏,國公爺的意思是概半人都能回河東郡了,那邊兒還得駐守,滞留洛陽吃穿嚼用也是大問題,世子覺得可要多留些?”
沈峥說不用,提袍跨過門檻正要去用頓朝食,正對的廊下匆匆跑來一人,“世子,郡主被人帶走了!”
他一頓,跟着“哦?”了一聲,流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
說的是帶走,那就是悄無聲息,現在來報,應是有些時候了。
“可有蹤跡?”
來人答發現時立刻遣人去四處追尋了,暫沒消息。
他一想,當即改了路,叫上人再往長公主府去。
囫囵一夜過去,沈峥轉了不少地方,依舊精神奕奕,不見半分憔悴。他傳來長公主府看守的人仔細詢問了遍,得知僅損了四人就被毫無動靜地帶走了一個大活人,眉梢微微動了動,将昨夜情形在腦中回想了一遍。
“屬下知道了。”鄧琦先叫了聲,“那人定是昨夜那波刺殺時,混進了府裏埋伏,趁淩晨守備松懈時偷襲,再将郡主帶走。”
沈峥不置可否,暫沒發話,招來了府裏關押的所有仆役,眯了眯眼睛問他們府裏原本侍衛的情況。
大多數人是茫然的,奶娘不會掩飾,垂着腦袋拼命想躲,被眼利的沈峥瞬間看出,單獨點了她出來,問她可知道甚麽。
奶娘自然裝糊塗,“府裏不就那些侍衛麽,都在名單上邊兒,世子能沒瞧過嗎?”
她對扶姣的忠心毋庸置疑,即便用刑都不會吐露半個字。
下人奉了熱茶提神,沈峥呷了口,氤氲的熱氣遮住他大半眉眼,但瞧得出還是溫和的,“我向來不會為難忠心之人,但眼下帶走郡主的還不知到底是何人,不過要查清情況罷了,萬一是遇了危險也好及時營救。說起來今次的事其實和你們關系不大,只因伺候了不同的主子危及性命,确也有些委屈。這樣罷,凡能提供消息之人,都可當場出府,尋家人也好,出洛陽也罷,暢行無堵,且還能另領一份賞銀。”
被關押了一夜,仆役們本就膽戰心驚,浮躁不必說,便是有傲氣的也磨沒了。沈峥的話如滴入熱鍋的水,炸得滋滋響,立刻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後出聲。
沈峥還真的從中分辨了出來,對那管事口中的李侍衛格外在意。
“李侍衛,李度。”他垂下眼眸,口中喃喃,隐約有些熟悉,暫又想不起來,“李度,李度……”
他道:“問問這李度是哪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