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凡侍衛,不拘宮廷宗親府邸當值,都要登記造冊。尋常高官府裏養豪奴健仆保自身安危,但不能輕易佩戴刀劍,唯有經聖人允許或親自撥下的侍衛才有特權,否則便有豢養私兵之嫌。
長公主府有三百侍衛,當初是皇帝賞給明陽長公主的,而後特權傳給扶姣,是為護衛她們母女倆,和扶昱關系其實不大。
可鄧琦翻閱名冊,發現這位李度并不在其中,問過府中仆役才知人竟是由扶侯帶回,未立名冊,身份來由自然也不清楚。
他把詳情說與沈峥聽,提到李度具體入府的年份,沈峥抿唇似在心底換算甚麽,半晌眉梢一揚,露出大悟的模樣,“竟是他。”
“甚麽人?”鄧琦好奇,能讓世子記住的人定不是簡單人物,莫非是扶侯的私生子之流?
“這人你也認識。”沈峥含笑給鄧琦解釋,“如果我所料不錯,他與我應是師出同門,同窗六年的情誼,竟把我也瞞得這麽死。”
末了搖搖頭道:“扶侯好大的本事,任人在國公府眼皮子底下走動好些年,都沒發覺。”
鄧琦愣了下,随即心底翻滾起駭然驚波,能叫世子稱為同門,有六年同窗情誼的,除去七年前早該被處死、李将軍的那位獨子,還有何人?
李承度,李蒙李将軍獨子,他的母親是洛陽城有名的才女聽泉居士,外祖父更是世所景仰的青松先生,除卻李将軍是個赳赳武夫外,一家子都才智近妖。當初青松先生為盛名所累,被傳進洛陽城任殿閣大學士,兼收了不少王公子弟為學生,其中最出名的兩位就是他的外孫李承度和宣國公世子沈峥,彼時還有洛陽雙璧的美譽。
青松先生靈智通透,朝堂內主庸臣奸,明顯是将亂的局勢,他本不欲混進這攤泥流,奈何李蒙耿直,是個堅定的保皇黨,為着皇帝平日得罪人的事兒沒少幹。姻親一體,青松先生再如何明哲保身也免不了受牽連。
八年前,洛陽城爆出一篇文章,裏邊兒用詞辛辣、極盡諷刺,刺的不是他人,正是當今聖上,簡直是明着罵他庸俗無為才不配位,坐在龍椅上實屬占着茅坑不拉屎。話當然沒這麽粗俗,可确實大膽,臺閣當即命人嚴查,查來查去,最後竟落到青松先生頭上。
皇帝倒是讷讷說不打緊,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可臣子們不同意,任你才華出世品性高潔,也不能這般辱罵人間帝王。脾氣火爆的李蒙矢口否認這是老丈人所為,據理力争,最後把自己也争進了大獄。
介于青松先生的名望,此案争議了好些時日,直到青松先生在獄中染病離世,臺閣才下了決斷,褫奪李蒙的将軍名號,一家流放千裏以外的江北。
好些年前的事了,期間朝堂的臣子起起落落,除卻幾個勢大的重臣,其他早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旁人不清楚,鄧琦難道還不知其中緣由麽,文章一事分明由國公爺聯合其他幾位大臣主導,流放江北的李家一家也早該失了性命!
此刻聽世子輕飄飄和煦的語氣,鄧琦就知當初負責押送的人即将大難臨頭,小衣內不由汗水涔涔,“屬下這就着人去嚴查!”
沈峥颔首,起身望了眼霧蒙蒙的天,門窗含露,先前才現了一角的朝陽又躲在雲層後欲語還休,徒留刺刺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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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李承度未死的消息,他心底其實不是失望,反倒更生期待。二人同窗時就多有競争,少年郎君誰也不服誰,辯論起來幾個時辰都不停歇,一較高下之心有,惺惺相惜之情亦不少。
只可惜立場使然,不得不要他性命之時,沈峥未嘗沒有過惋惜。
現下終于無需遺憾了,二人仍有機會同臺論藝,屆時的技藝與少年時當然大不相同。
沈峥心情微帶暢然,思及李承度在長公主府待了七年,又曾在那位小郡主身邊任了兩年侍衛,不免升起些許好奇。李承度的傲氣他知曉,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時候看似沉靜平和,實則就是不願搭理人,那位小郡主驕矜任性得很,李承度竟能忍?
但或許這些年遭逢大變,他的脾性有所改變,也未可知。
…………
本以為今日也是個大晴天,結果出巷沒幾步就烏雲翻滾,瓦市攤鋪才擺出來,又接連收起。
扶姣不受這陰雲影響,心情依然很好。她臨近車門坐着,門前是直棂,透過縫隙的油紙隐約能看清身影,能分辨出左邊這個是李承度,他正擡手握住缰繩,馬車行駛得不疾不徐。
道旁間或種了金桂、丹桂,濃香被冷氣一沉,全聚在了下空,隔着車窗扶姣都聞得清晰,她又打了個噴嚏,伸手裹緊大氅。
不知道舅舅他們如何。扶姣因皇後先前的話兒,對他們的安危倒不是很擔憂,但心底也存着天真的想法,希望阿父會同樣派人把舅舅一家也救出去,反正這些人也是争龍椅,舅舅又不是不情願退下來,讓舅舅走了,他們争個痛快不是更好麽。
一會兒冒出一個念頭,才睡醒的扶姣腦袋很活泛,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把車內當成了床鋪翻動。這馬車不同于她以往所乘,簡陋的只有幾條木椅,毯子也沒鋪,鬧騰起的動靜車轅那兒聽得一清二楚。
長随對內望了眼,再看李承度,見他不為所動的模樣就知道了,無需在意。
“呀”扶姣輕叫了聲,嬌氣地皺起眉頭,見又是被大氅咯了腰,氣得伸手去扯,她倒要看看是甚麽東西這麽硬。
禦用的大氅料子自不一般,對襟是一層茸茸的狐貍毛,腰間松松一條玄色系帶,咯着扶姣的正是在系帶側。她摸索過去,才發現那兒有個暗兜,微微鼓了起來,因大氅寬廣就不容易發覺。
伸手一撈,冷冷硬硬四四方方,又隐有凹凸的紋路,扶姣嘟哝着舅舅不會把鎮紙放進來了罷,再一看呆住。
青白的一塊整玉,下盤四方,上紐生靈活現的龍虎,威嚴赫赫,不是玉玺是甚麽?
所以舅舅找不到,是因順手放進了大氅裏嗎……扶姣滾圓的眼呆望了好一會兒,伸手觸去,像石頭般又冷又硬,卻有種燙手的感覺。
禦批奏折,最重要的就是這方玺印,小小的一張紙蓋上它,無論寫的甚麽都有了無上權威。扶姣對它不算陌生,兒時居住皇宮,就曾親眼見過許多次皇帝舅舅拿它蓋印。歷代皇帝要禦批奏折或下旨用玉玺,皆慎之又慎,扶姣的舅舅不同,苦哈哈地手持它,工具人般閉着眼砰砰砰一連蓋許多本,蓋累了還讓扶姣幫他,但扶姣嫌重,也覺得枯燥,蹦蹦跳跳走了。
後來明白玉玺的意義,扶姣因為闖禍被父親扶昱罰一月不許出門,她就自己寫了張紙,上書【不得罰纨纨】幾個大字,在解禁後進宮裏悄悄蓋上了玺印。
後果無需說,自然又被狠狠罰了頓,且被扶昱打了手心,哭得哇哇響。
正是因這次經歷,讓扶姣對玉玺印象非常深刻,久別“重逢”,還是在這種情形,難免令人無措。
不過……扶姣烏亮的眼又轉了圈,她記得沈峥很想要它。
“李承度。”車裏傳來軟軟的呼喚聲。
“郡主有何吩咐?”
車內靜默了晌,似乎有什麽東西忽然摔在座下,裏面又道:“沒事啦,我有些怕,叫你一聲。”
長随不禁擡眸望了眼頭頂,瞧着雖像要雨了,可到底是青天白日,難道怕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