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卯正的時辰,瓦市街道行人不多,洛陽城內平日來往的除卻本地商賈,還有好些臨近郡縣或村莊的人,進出大都是走西阕門。
西阕門早先拉貨郎居多,運煤也走這條路,煤灰稀稀落落總是難免,不當心就吃得滿身灰,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從青松先生走西阕門進洛陽赴仕,好些人說當日親眼瞧見祥雲漫天雀鳥環繞,從此西阕門又叫喜鵲門,說是留了青松先生的仙氣、才氣,百姓争先恐後地沾染,每天都熱鬧當當。
各處守城門的兵卒也大有講究,西阕門歸洛陽提督管,這是林老将軍的親侄子,自然也就和宣國公一路。昨兒夜裏的事和尋常百姓牽扯不上幹系,終歸是上頭動蕩,不好大肆封鎖洛陽城,守城的兵卒就要格外打起精神,仔細搜查過所。
千戶林青昨兒趁夜被從粉妓被窩裏揪起來,迷糊跑了一宿,這會兒提了籠包子,站在城牆上邊吃邊瞧,嘴裏抱怨,“格娘老子的,昨兒累一宿也不叫眯會,這門邊進出的身上能有幾個銅板?東邊守得嚴實些才是。”
西阕門沒甚麽油水可撈,達官貴人也不興走這兒,往日連駕正經馬車都難見,手下人笑嘻嘻安慰,“千戶別瞧不上,正是平日裏走得少,這時候才想着往角邊兒躲,您可等着,保準就有那些個不想淌渾水,離了洛陽去避難的,若是沒甚麽大毛病,放與不放,還不是您說了算?”
林青咂摸出了味兒,眼珠子亮起,“還是你小子機靈。”
正所謂上邊兒吃肉下邊兒喝湯,就是這個理。林青七扯八拐的也能算是林老将軍同宗的子孫,能順着方才那小子說的撈點兒油水是好,可如果真能抓着一兩個人,屆時趁機報到林将軍面前,升官更是指日可待。
三兩口解決了包子,林青還真瞅見一輛馬車悠悠往這邊兒來了,樣式看起來普通,但在西阕門可不尋常,他當即眯了眼,親自往下走。
城門口攔下馬車在查看過所,林青指車夫,“取了帽子看看。”
另一人忙道:“我們兄弟倆是光祿郎喬府的車夫,今日奉命送府上二娘子的使女去魏郡,東邊兒盤查得嚴費時辰,就情願走這兒繞些路。兄長他右臉生有黑胎,怕冒犯貴人,素日都遮着臉。”
光祿郎喬府?林青立刻反應過來,正是林老将軍愛女的夫家,這喬二娘子也是老将軍最疼愛的一個外孫女,在洛陽城是出名的驕縱。聽說喬二娘子前些日子去魏郡玩耍,大老遠費功夫運個使女去做甚麽?
解釋的人明白他的疑惑,又道:“這使女有一手調脂功夫,二娘子離得久了惦記,便叫人送去。”
林青喔一聲,不是不能理解,但仍挑開了灰白紗簾,入眼果然有塊巨大黑色胎記,忙別過了眼。
這時過所看完了,喬家牌子也辨過,林青已信了大半,為以防萬一還問了幾句和喬府有關的人事,對面都答得一清二楚。末了車夫默默往他手中塞了塊足量的銀錠,頓時更是滿意。
略開車門瞧了眼,裏面确實只坐了個側過去的小娘子,其餘空落落再沒物什,林青擺手示意放行,笑道:“既是喬府的人,與我也是屬親,替我向二娘子問個好。”
開口的那人也機靈,忙問他尊名,林青答了,并把家門報上,随後滿意得到一個必定回禀二娘子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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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地看着馬車遠去,林青手下人問:“不過是個光祿大夫,也值當千戶這麽客氣?”
“你懂甚麽。”林青嗤道,“莫只瞧着眼前那三寸地,有空多開開眼罷。”
林家孫輩無女郎,老将軍老夫人待外孫女都是寶,光看喬大娘子許了公爵府就知道,二娘子日後必也貴不可言。
這洛陽城的權柄兜來轉去,還是繞不過那幾家啊。
…………
西阕門前的對話,扶姣聽得一清二楚,自己變成了喬二的調脂侍女,縱使知道是一時應付的話兒也老大不高興,微開車門輕聲細語地問:“你認識喬二娘子麽?”
小娘子的心思,實在好懂得很,長随一聽這問話就想笑,他想起自家小妹每逢負氣時和自己搭話,約莫就是這個語氣,透着股嬌,還有點兒蠻,只她們自己察覺不出罷了。
“僅有一面之緣。”李承度提醒她,“還是在那場蹴鞠賽上。”
扶姣慢慢想起來,長喔一聲,仍不滿意,“一面算不得甚麽緣分,你記性倒好。”
她只小小嘟囔一句罷了,其實很相信李承度不會騙她,如果說有甚麽,那大概是無形中被對手壓下一頭的不快。她知道喬二眼下的确在魏郡,就在她大婚前幾日出發的,當時還道是喬二見世子大婚而沮喪,跑到別處避開,聽起來難道真是去游玩麽?
扶姣忘性大,注意很快被旁的引走,這短暫的不快當然也煙消雲散,李承度扶了扶幂籬,那臉上的胎記已然沒了。
駛離西阕門約莫五六裏的路程,李承度将它停在了灌木叢中,回看一路深深的輪印,帶扶姣轉身走了另一條小徑,“城內追兵稍後便至,這車不能久留,只是要委屈郡主走些路,到瀾河邊與人會合便好。”
扶姣點點頭,她穿的是平頭靴,走一程路沒甚麽問題,在車裏颠久了确實不大舒服,見些風景還蠻高興的。
包袱無需她拿,扶姣背着手連蹦帶跳,将裙擺旋成了花傘。洛陽城中,凡世家女郎都必先學舉手投足的規矩,坐立行卧皆有姿态,扶姣自然也學過,且學得非常用心,論儀态還沒幾個能比過她。但她玩心也重,若只有家人好友在場,便是怎麽高興怎麽來。
眼下李承度顯然也被她劃分到了可信賴的熟人之列。
她歪過腦袋問那長随,“你叫甚麽?是哪裏人氏?”
“小人是青州人氏,因兄長讀書舉家搬到洛陽,迄今有八年了,家中行六,郡主喚小人小六或六兒都行。”家人喚的六郎,在郡主這兒自然是不合适的,太親昵,也顯得冒犯了。
“小六?”扶姣語帶疑惑,她身邊都是精細人,連侍女的名字都詩情畫意,相較起來這個稱呼難免過于潦草,“那大名呢?”
長随不好意思道:“大名就叫王六。”
扶姣恍然,“那還是稱你大名罷。”王六自然應是。
王六心思活泛,不似李承度沉默,見扶姣願意與他搭話,對山林風景頗有興致,便挑小娘子喜愛的話題說,從秋季漫山的野果到刷蜜的烤兔烤魚,叫扶姣聽得認真,一時對這種山野活動産生想往,“我們一路上也能有嗎?”
她雙眸燦若星子,含笑時仿佛柔軟的風劃過掌心,連鬓邊溜出的那縷青絲都成了俏皮,王六一時怔住,耳根泛紅地讷讷道:“得看路途狀況,不知是要趕路躲追兵還是甚麽,具體得看都統拿主意。”
扶姣又看向李承度,他适時低眸與她對了眼,“路途總有機會,會讓郡主如願。”
“呀”扶姣小小歡呼一聲,看李承度愈發順眼了,深覺時隔三年他比以前進步不少,終于有那麽點知她意的功夫了。雖說仍是平平淡淡,好像客氣疏遠的模樣,可她又不需要和他交心,能體貼就夠啦。
喜悅過後,靠着一時的新鮮感扶姣順順當當走了幾裏路,深秋時節落葉繁多,多變的天又微微泛起金光,層層鋪在山路,地面映得若五顏六色的織錦地毯,踩上去亦是松軟,與春日的葳蕤景象比又有一番風味。
漸漸的,她越走越慢,腳後跟微微泛疼,眉頭也皺起來,“我走不動了。”
小娘子腳嫩,出行走不了幾步都有馬車護送,能憑好奇的精神走這程子路已經很了不起了,扶姣道:“李承度背我。”
她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蹬蹬走到李承度面前扯他腰帶,示意他彎下身,早些時候他任她侍衛時,就沒少這樣做。
王六小心觑去,在他眼裏都統是端坐帳中運籌帷幄的謀士,更是以一當十萬夫莫開的将軍人物,這種背人的活兒,要不還是他來罷!
卻見李承度停頓了下,竟同意了,他将包袱都遞給王六,微微下身,扶姣便熟練地踩上他手掌,借力爬上了背。
“我可以不環住脖子嗎?”扶姣湊在他耳畔問,軟軟的呼吸鋪灑,唇齒間逸出清新的香氣,不是女兒家的脂粉香,更像是糖果的清甜。
李承度說可以,但不能大幅動作,扶姣都乖乖應下,卻玩起了他的領口和發冠,好奇小貓似的左摸摸右摸摸,摸索到凸起的喉結,又輕輕按了下,那處也跟着輕輕滾動,她忙收回手,“按痛你了嗎?”
男子特有的标志被她肆意撫弄,有種難言的暧昧,王六瞪大了眼,可是小郡主神情一派自然,又不像那麽回事。
“沒有。”李承度道,“郡主再亂動,就要下去了。”
“……喔。”扶姣微鼓腮幫子,覺得他很小氣,過了半晌又悄悄用餘光瞄。他的神色一如靜湖,很難起波瀾,深邃的輪廓,總有種深不可測的意味。
不過他生得倒是真的很好看,修眉俊眼,比沈峥還要出色幾分,笑起來勾魂,怪不得紀小娘子惦記那麽久。
看着這張臉,扶姣的氣又慢慢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