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伏在李承度背上,比馬車要舒服得多,他雙肩寬厚手臂有力,托舉人輕輕松松,再大的坑長腿一邁也就過去了,比等着扶姣這個慢烏龜走時不知快多少。

且他走起來不僅快,還穩,光看那三兩步瞧不出甚麽,再回頭,王六得小跑起來才能跟上。

扶姣覺得李承度有些太高了,視線離地的距離明顯比她自己要長不少,忍不住好奇問:“你甚麽時候及冠的?”

“十二月滿兩年。”

“喔——”扶姣心中細算,比沈峥要小一歲,怪不得沈峥看着比他老氣橫秋那麽多呢!

這純粹是偏見之言,當初定親交換庚帖,得知沈峥比自己大八歲時她就震驚不已,還嘀咕宣國公世子是不是有甚麽隐疾,那麽老了都沒成婚。話傳到沈峥耳邊,他也沒氣,與她見面時還笑得溫煦,道興許是在等前世的緣分。

那番話現今想起來,扶姣依舊起一身雞皮疙瘩,愈發認定沈峥是個笑面虎。畢竟她如果知道有人背後說自己壞話,肯定不會有好臉色。

樹木飄移般從眼前掠過,扶姣盯得有些暈,阖眼眯了會兒,再擡頭時前方已是瀾河杳杳,耳畔竟能聽到水浪聲了。

李承度把她放下地,“前面就是我們的人。”

扶姣循他的視線遠眺,臨近河岸時邊幾十乘駿馬正低頭喝水,側邊有片陰影似的小坑,仔細分辨才能觑見裏面的人。

“都統——”李承度身形顯眼,遠遠就有眼尖的人提高聲音喚他,一并迎上,烏壓壓一群很有氣勢。

扶姣這才想起王六對他的稱呼,側身小聲問李承度為何有都統的稱號,王六這時不便詳細解釋,含糊道:“都統立了軍功,扶侯當場封授的。”

才給個都統麽,阿父也太小氣,好歹李承度跟随他這些年。扶姣随意想了這麽句話,擡眼見李承度和人接頭。

她并不是怯生生見不得世面的小娘子,在沈峥面前底氣不足全然是因生死大權掌握在人家手裏,如今明白這都是自己人,且是父親下屬,心底一片淡然,靜靜立在那兒便顯從容,氣度斐然,無需介紹衆人便知,這是扶侯之女明月郡主,當即齊齊向她問禮。

“只備了馬?”她眉頭輕輕皺起。

禦馬的功夫世家女郎都會些,可那是用來觀賞游玩的,何時會作趕路用?譬如方才山林那程路,一兩刻的時辰還行,久了都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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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頭人是千戶郭峰,呵腰笑道:“小人原先也是說郡主身嬌體弱,得再備個馬車,路程慢就慢些,也不趕時辰。但都統擔心遲則生變,說是得盡快離開洛陽地界,管不了其他。小人想也是,都統深謀遠慮定有他的道理,身為屬下咱們聽從就好,只是委屈郡主路途辛苦,等到了雍州如何罰小的們都行。”

這番話說起來是事實,可琢磨下總有地方不對勁,王六皺了眉頭看郭峰,而李承度眼風都沒往他那兒掃一下。

但扶姣喔一聲點頭,壓根沒聽出其中的機鋒,“确實有理。”

她當然不想再被抓回去,為此吃點苦也可以經受罷。

郭峰臉上笑容滞了下,恢複得迅速,又殷勤建議,“郡主預備選哪一乘?出洛陽少說要兩個時辰颠簸,最好是穩健些,能護主也能省力,郡主不會挑不如讓小人……”

扶姣不耐煩聽他叽喳,已經蹬蹬跑到李承度身邊,指着毛色最油亮的那匹棕馬,“我要騎那匹,你帶我。”

雙人共騎會影響速度,但和馬車比倒無大礙,事實上李承度早做了這個準備,讓扶姣獨騎衆人反而要時刻擔心她的安危,便很幹脆地點頭。

“這……不大合适罷!”郭峰委婉道。

“有甚麽不合适?”他被小郡主瞪了眼,“他就算把我從這兒背到雍州都行,偏你話多。”

細想起來,先前二人還沒到瀾河邊時,似乎确實是李承度背着人的。聽說李承度在小郡主身邊護衛過兩年,兒時有交情果真不同。

郭峰适時閉嘴,目光郁郁,看着扶姣上手撫摸馬兒,它腳程其實并非最快,但卻最漂亮。

小娘子麽,就容易被表相欺騙。郭峰暗想,如李承度,不正是靠那白面書生的模樣哄了許多人麽。

罷了!小郡主既不給臉面,一心只信賴他,旁人便是曲意逢迎也不得趣,何必再費那個勁。

他轉身沉下臉,同幾人默默交流一番眼色。

瀾河水聲郎朗,掩去了半數馬蹄聲,近處無人家,亦無需擔憂被瞧見。但沿河奔走的弊端也很明顯,河邊雖不像海裏浪花滔天,水汽卻很足,鋪天蓋地般,如雨絲細細密密,起初潤物細無聲,待渾身浸個大半才恍然驚覺。

扶姣慶幸在馬車上多給自己套了件披風,罩着大氅雖不倫不類,這會兒正好擋住水汽。

“你冷不冷啊?”她仰頭問,可這聲約莫是太小了,李承度壓根沒聽見。

扶姣想,應該是不冷的。她正倚靠的胸膛和它主人冷淡的性子截然不同,熾熱結實,靠得近了隐約能聽見沉穩有力的心跳。

她有點兒羨慕,李承度好似寒暑不懼,不知是不是練武的緣故。當初阿父也曾說要教她練幾手防身的功夫,可是扶姣嫌太累,也怕練出結實的肉影響美感,果斷拒絕了。

漫無邊際地想着事情,忽然記起甚麽,扶姣偏了偏腦袋往後瞧,其餘人不知是因身份還是甚麽,多少都落後一個馬身,郭峰更是直接墜在隊尾,似有意收斂速度。

“昨夜偷襲沈峥的人,是你們嗎?”她湊近了他的腦袋問,繃着的腳尖都在用力,嘴唇險些捱着他的下颌。

須臾,上首傳來低聲回答,“是,先派了一隊人馬去刺探虛實,摸清他們在府中安排的人,屬下才好潛入。”

只是探虛實嗎?那氣勢怎麽看着不僅是要對付沈峥,更像是格殺勿論,連她也包括其中呢?

扶姣歪着腦袋有些納悶,她方才上馬後瞥見了河岸一角,那裏漏出的黑影像極了黑衣人的面罩,便想起來問一問,本以為不是呢,沒想到答案竟是肯定。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阿父能派來救她的人,定都是忠心耿耿的心腹,不可能會傷她,難道昨夜是一時慌亂,看錯了?

………

洛陽劃作國都後,地域漸寬,如今毗鄰魏郡,即便快馬加鞭也要大半日才能進入魏郡地界。

一隊人行過立有魏郡二字的石碑,分明酉時未過,天幕間已罩下一塊黑布,依稀只能瞧見眼下的路,幸而入城的時辰還沒錯過,剛巧趕上最後一批。

如李承度所料,洛陽城尚未平定,宣國公的手沒來得及伸到臨郡,這裏出入城門管得并不嚴,多使些銀兩就能立刻放行。

進城前各人已經打散,或藏馬改步行,或扮作行商,先後混了進去,好在黑漆漆的天,往來行人都急着歸家,沒幾人注意他們。

扶姣被李承度抱下馬,早就蔫噠噠的,恨不得把整個人埋在他懷裏縮成團,僅露出一雙眼來,“我們住哪兒呀?”

一路上她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是在逃命,肯定要以低調為主,只要不是住甚麽茅草屋睡地板,她都可以接受的……罷。

郭峰張了張嘴,又閉上。

照他來說,尋常客棧定不能待,凡住店還得登記名冊,屆時沿路一查一個準,不如那些花樓裏能藏匿人。亂是亂了些,不适合郡主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可跑起來也方便啊,事急從權嘛!但他這個主意,一提出就被李承度駁回了,如今知道小郡主對李承度的依賴,他便不去讨這個嫌,把意見都悶在了肚子裏,只冷眼瞧着。

“住客棧。”說罷李承度長腿一邁,就直接往城中最大最豪華的那座客棧去。

嘩啦二十幾人齊齊湧去太打眼,他們早就自發分了四批,如今俱在暗中盯梢護衛他們,以防突然生變。

這時辰客棧堂前客人寥寥無幾,熱鬧的還屬掌櫃養的幾籠鳥雀,在裏面啁啾鳴叫,讓扶姣想起了府裏養的小肥啾,在李承度身邊伸着脖子去望,又被他按了回去。

“小娘子喜歡?”掌櫃眼尖,殷勤笑道,“這鳥兒叫吉來,別瞧這名字取得尋常,您聽聽它這叫聲是不是在說‘吉吉吉,吉吉吉’,哎呀那些家中有讀書郎的,要說親的,都喜歡養它呢,能帶喜氣,您若喜歡不如買一只?咱們這兒後院還養了好些,只為給客人們圖個吉利,不賺銀子……”

不愧是掌櫃,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扶姣被他引得撲哧笑,小鳥明明叫雲雀,非取個什麽吉來,便張口問:“肉多麽?可以吃麽?”

掌櫃似被扼住喉嚨般頓了下,讪讪笑道:“小娘子可真會玩笑,吉來不興食,若想要……”

“三間上房。”一道聲音打斷他。

李承度的聲線如金似玉,刻意壓低時有種難掩的威懾感。掌櫃一個激靈,先前瞧這戴帷帽的小娘子,只知她通身氣度定是貴人,竟不知怎的忽略了這位郎君,分明也是氣勢逼人啊。

掌櫃心中納罕,忙不疊為幾人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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