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到底是小城中最豪華的客棧,特為小娘子備的上房确實精致。雙雀娟繡落地罩隔開小廳和寝居,壁上懸了幅美人游園圖,燈柱旁擺着一張茶桌,茶器一應俱全,旁有古琴和一副乳白石棋,銅爐中燃的香亦是清新。甫一邁進,真當踏進了哪家小娘子閨房。
雖和長公主府沒法比,但環境擺設比扶姣預想中好得太多。
她沒挑剔,反倒是不放心,“住在這兒真的沒事嗎?”
夜裏不會有群蒙面人突然破窗而入罷……
扶姣想起趕路時在馬上迷糊歇的一覺,夢裏正好就是這般,吓得她差點跌下馬,還好被李承度眼疾手快撈住。
眼下要獨睡,她內心的不安再次浮現。
其實和李承度同睡一屋,她也是不介意的,不同榻就行,至于甚麽男女大防都可以無視,反正在逃命,事急從權嘛!
不過,李承度是個老固執,如果他不想同意,就很難辦。
扶姣轉着想法,在屋內慢吞吞轉了圈,觑了眼星月杳杳的天,突然道:“還有張羅漢床,你可以睡這兒。”
她手指過去,羅漢床确實精致,但李承度的身形擺在那兒,怕是‘屈尊’都難擠。大概意識到不合适,扶姣立刻改口,“我睡也可以。”
王六默默開口,“郡主,已開了三間房。”沒必要這樣分。
“三十六計裏的空城計沒聽過嗎?”扶姣昂着小腦袋看他,言之鑿鑿,“正是要故布迷陣,讓別人猜不出我們到底在哪兒,萬一有夜襲也方便脫身,瞧你就不怎麽聰明,平時要多看看書。”
王六嗫嚅了下,想說人家的空城計似乎不是這麽個用法,可是郡主神采飛揚的模樣也叫人不忍心反駁,只能擡頭看向了李承度。
在扶姣教育人的空隙裏,李承度已經查過最後一扇菱窗,輕輕合上,“無需如此,屬下住郡主隔壁,若有異動馬上就能趕到,郡主放寬心,今夜好好歇息即可。”
他從袖中取出一把精巧匕首,教扶姣如何把握,如何刺人而不傷自己,最後道:“如有危險可暫時用它防身。”
“真遇到危險就晚了。”扶姣認真道,小小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哪有李承度令人安心,“我認床,還認人,這裏的床鋪睡不習慣,總得有個熟人陪在旁邊罷,不然今夜睡不好,明天也不好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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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體不合,離雍州還有不短的路程,郡主這習慣還是早改為好,否則這段時日都難歇。”
李承度眉眼間仍是一派平和,立在燈下宛若清貴君子。
君子嘛,貴在持重。王六很理解,可是說話也太不委婉了,都統到底是怎麽讨扶侯歡心的,難道就憑着這一副直腸子麽?
“我不管。”扶姣不吃他這套,三年前她就深知李承度的性格,早知道怎麽對付他,當即一把環抱過去,雙手努力箍住他腰,仰首嬌蠻道,“反正今晚我就要跟着你,你在哪兒我睡哪兒,就不分開。”
李承度欲擡手推開,她就把腦袋也埋進去,把眼前人當成樹般扒着不肯放,就差沒手腳并用地攀爬。
王六目瞪口呆,面前都統和小郡主皆形容出色,說起來是一副引人遐思的畫面罷,可是瞧郡主小孩兒耍賴的模樣,又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何況郡主一路行來,雖說不是娴靜溫雅,但也落落大方、驕矜自重,正是他想象中世家女郎的模樣,令人仰慕。
原來那些都是表面功夫,一時騙人的嗎?王六一顆少年心啪嗒碎成幾瓣,甚麽觸動都沒了,面前的郡主在他眼底和家中七八歲的小妹幾乎沒了區別。
扶姣耍無賴的功夫李承度确實領受過不少次,那會兒扶姣才十歲算是個孩子,本以為及笄後會改進,如今看來只長了身體,心性是半點沒變。
他年幼習武,迄今已有十幾載,擺脫一個扶姣實在是輕輕松松,不見如何使力,右手一擡輕輕點在扶姣額間,二人距離自然而然拉開。
扶姣還想抱過去,點在額間的那根手指卻似有千鈞,手怎麽都夠不過去,無用功地揮了幾下,倒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螃蟹,叫她氣死了。
強逼無果,扶姣鼓着腮幫停下動作,“你不同意,那就讓王六陪,讓郭峰陪,他們總不敢違抗我的命令罷。”
王六大驚失色,暗地裏連連擺手,萬望都統憐惜他們,不要把難題抛過來。
李承度似感頭疼,擡手撫了撫額,沉吟片刻道:“那郡主容屬下去房間洗漱一番,稍後便來,可好?”
他的眼映着燈火,還浮着微微的無奈,似說着拿她實在沒辦法,君子端方般的距離感消失無蹤,倒似多了幾縷平易近人的氣,叫王六不禁心道,原想世上應沒有都統做不成的事,現下看來,不需事多難,只要換個人,結果就大不同了啊。
戌時正的時辰,夜将深,不容他們再玩鬧了,扶姣見好就收,面上恢複矜持,“我也先洗漱,你等會兒就來。”
她想,如果他食言騙人,她就偷偷抱着衾枕去敲他的門,看他開不開。
李承度颔首,轉身帶王六出門,吩咐了他一些事情,犀利目光在整座客棧內掃了一圈,複收回,進屋快速洗漱去了。
夜風愈發大了,客棧檐角懸的燈籠搖搖晃晃,寒意從門窗的棱格漏進來,四周漸有嗚嗚的響聲,細聽才知是風聲呼嘯。
沒過半刻小二就在外邊敲門,“掌櫃說夜裏驟寒,擔心客人受凍,讓小的們拿了炭盆,小的是放外邊,還是直接送進去?”
隔着菱花門,一道清越動聽的女聲傳來,“放着即可。”
小二嗳了聲,放下炭盆一時卻沒走,立在門前不知想甚麽,忽然陰影投來,比他高約四五寸的郎君靜看着他,雖面無嚴色,但已極是懾人,他輕輕地問他,“在等甚麽?”
冷不丁被吓出一身汗,小二結結巴巴道:“小的聽是女客,擔心待會兒要幫着捧進門,才、才候在這兒。”
李承度視線掠過炭盆,嗯了聲不再看他,“我來就好,走罷。”
“是是”小二幾乎拔腿就跑,下樓時險些趔趄滾下去,不過都比不上方才那點眼神對視時的心驚膽戰,他不住拍胸口,心道不知是哪兒來的殺神,手裏沒幾條人命,都不能那樣瞧人。
李承度提炭盆進屋,扶姣猶在妝臺前梳發,她在家中習慣每天沐浴,冬日至多也是三日一次。如今在外不便,只是簡單擦拭了遍,但青絲被雨水淋濕,她還是忍不住搓了搓發尾,正在努力等它幹,見了炭盆立刻讓李承度提到面前,就着熱氣烘,邊用烏黑的眼悄悄瞄他。
她才淨了面,眼睫猶存水露,脂粉未施時又是一種美,但不拘哪種都很動人。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都有一種鮮妍明媚的漂亮,顯得生機勃勃,在她這兒尤其明顯,每逢對上那雙鹿兒般的眼,沒有人能忍住不遷就,那點驕縱也就不算甚麽了。
“你生氣了嗎?”扶姣問他,大概是方才鬧得滿足了,這會兒自認很懂事地道,“裏面床鋪已經收拾好了,你去睡罷,我睡羅漢床。”
“不用,屬下睡覺無需躺,坐着也行。”李承度的回答讓扶姣微微睜大眼,好奇追問,“真的嗎?這樣也能睡着?也是你們練武特有的功夫?我能學嗎?”
叽喳過後,她意識到失态,暗暗惱自己,剛才明明下定決心要在李承度面前沉穩懂事些的,不能總讓他看笑話。
“不是練武特有的功夫,所有人都可,只能半睡半醒。”他耐心地一一回答她的問題,顯然并沒有甚麽生氣的情緒,一如既往的模樣讓扶姣放下了心。
還好,她就知道李承度不會小氣。
扶姣立刻把剛才的話抛之腦後,反正李承度自己說不需要睡床,她總不好和他客氣。
臨睡前,她還有件要緊事。
有模有樣地觀望四方,只瞧見燈火映出二人的影子,周遭再無動靜,扶姣指揮李承度,“把包袱幫我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