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承度微微撩起眼皮,一點靜光對着神神秘秘的扶姣,顯然非常了解她,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不是甚麽好事,但仍起身取來包裹,按她要求解開。
“你把手伸進去。”扶姣繼續指使,“對,靠近首飾盒,就在旁邊,方方硬硬的,摸到了嗎?”
瞥見李承度動作一頓,神情終于有了變化,扶姣把腦袋湊過去,“猜出是甚麽了嗎?”
當然知道。聯想到宮變後她往皇帝那兒溜了一圈,在馬車上的欲言又止,現下的迫不及待,傻子也知道她手握何物。
他目光在扶姣臉上不着痕跡地掃過,傻乎乎的小女孩當獻寶般,帶着小小的得意,熟不知這件東西象征的意義随時都可能為她帶來殺身之禍。
松開手,李承度一言不發地往門邊走。這模樣叫扶姣懵了瞬,不知怎了,卻見他再次确認過門闩,将牆角的一棵觀景迎客松移位,恰好擋住二人映在牆上的身影,才重回榻邊。
“郡主想說甚麽?”他淡道。
說話時,人的眉眼神色是很容易彼此影響的,李承度眼底的慎色讓扶姣為之一震,那點突如其來的頑劣之心頓時收起,老實道:“我想給你看看,還想叫你幫我出主意。這是舅舅無意間落在大氅的,被我穿了過來,可能他都不知玉玺在這兒,你覺得我可以用它來和沈峥談條件……不是,商議嗎?”
商議,這樣鄭重的字眼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不免令人詫異。但大約是那兩年被磨砺出來了,李承度待扶姣總是有種常人不具備的寬容和平靜,此時依舊恭敬不失和氣地問:“與世子商議何事?郡主想怎麽談?”
“他和宣國公想要玉玺,這便是籌碼。”扶姣握起玉玺,它在燈光下顯露出美玉特有的剔透,小小的一塊,被無上權力賦予了別樣的威嚴和美麗,叫人目眩神迷,“索性現在洛陽已被他們占了,舅舅他們不過是個擺設,在宮裏全當吉祥物罷了。佛供着還要時不時上香呢,我想宣國公既然等不及了,定也不願意整日對人鞠躬呵腰,用這方玉玺把舅舅三人換出來,正好襯了他的心意,皆大歡喜,多好呀。”
大約從未受過風雨摧折的小娘子,都是這般爛漫罷,歷來腥風血雨的朝代更疊在她口中如過家家般。但若是所有事情都能這樣坐下心平氣和地商量,昨夜那場宮變就不會有,畢竟皇帝比她更膽小,這皇位能說丢就丢的話,他定巴不得趕緊卸任。
“依郡主的看法,早在占領皇宮時宣國公就能直接殺了聖上,再找玉玺。”李承度說完,扶姣睜大眼,那裏面含着震驚,他繼續道,“聖上在任,和宣國公坐上龍椅,對他們而言區別也許不大,但對梁州西池王、□□刺史徐淮安和雍州賊首而言,豈非更有擁兵肅反的理由?玉玺蓋幾方紅批而已,聖上在與不在都能用,意在光明正大。聖上在,宣國公是協理朝事,聖上若不在,便是篡權賊子。”
寥寥幾句,把扶姣從不知曉的事道了出來,那些人她全聽過,甚至見過,可從不知他們也都有野心。憶起舅母那番意味深長的話,舅舅座下的龍椅确實很燙,被這麽些人虎視眈眈,仍能坐二十幾年也算是一種本事。
心底油然生出對皇帝舅舅的欽佩之情,扶姣朝陽般的神氣頓時消散,不禁垂喪,“難道舅舅只能待在那兒了?那個沈峥壞得很,我怕他尋不到玉玺故意折磨舅舅,不讓他飽腹,不讓他睡好……”
真是這樣兒戲的刑罰的話,宣國公的敵手做夢都會笑醒。李承度內哂,“不會,正如郡主所言,在時局未定前,他們還得供着聖上。”
扶姣喔一聲,眼神茫茫盯着天窗,大約是停了風雨,瓦上那點景致隐約入眼,烏藍的月朦朦胧胧,水船般在雲間游淌,半晌黯淡半晌亮,叫她想起每逢年節時舅舅親手給他們做的花燈,雖然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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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還以為,玉玺落在這兒是天意助我們。”她幽幽地道,“那我們把它埋了罷——誰都找不到最好,反正也救不了舅舅。”
洩憤般把它在床榻上摔打兩下,玉玺在扶姣眼裏已然沒了吸引力,成了塊沒用的破石頭。
李承度沉默了陣,提醒她,“但于旁人來說也許有用,譬如扶侯?”
“啊?”了聲,扶姣不解,“阿父要它做什麽,他又不能用來批改奏折,就算用玺印下道聖旨,也沒人承認啊。”
“……也不止這點用處,還是先收着為好,被人撿去易成禍事。”
這話有理,扶姣不情不願地應聲,李承度已站起了身,随意一立就擋去了大半光線,松般英挺,他道:“郡主品性高潔,可視玉玺如無物,但并非人人如此,下次還是不要輕易将此事告與他人。”
“我知道的,你當我傻麽?”扶姣仰起腦袋瞧他,神情裏很有幾分自傲,“當然是知道你可信才和你商量,尋常人才不會呢。”
興許覺得自己慧眼如炬,她絲毫沒把李承度的勸告放心上,讓他微微笑了下,“承蒙郡主信任。”
說完轉身往外廳去,忽又回頭,“郡主覺得麻煩,不如讓屬下保管此物。”
這話再合扶姣的意不過,她還覺得玉玺在包袱裏面占了首飾的地,忙把東西遞去,并提醒他不能塞懷裏,容易咯着她,李承度應了聲好。
眼看着他身影轉到落地罩後,猶映出隐約的輪廓,扶姣在床榻上打了個滾。譬如閨中小娘子聊心事,聊得多了自然就親近,眼下二人擁有共同的秘密,讓她也感覺似是觑見了李承度掩在平靜湖面下的一點真實。
…………
深秋的天亮得晚,檐上懸的不知是夜雨還是露水,滲出的縷縷寒意叫客棧開門的小二打了個哆嗦,搓搓手暖和,緊接着後廚也生了火,忙碌起來。
動靜不至于鬧着上房,但扶姣仍嬌氣地皺起眉頭,在被窩裏哼哼唧唧,察覺有人進了內室,還當自己在家,“奶娘,好吵啊……”
李承度也清楚她習性,索性在外已經同屋留宿,這時候再講那些繁文缛節也沒意義。先行洗漱後他擰來熱巾,給扶姣擦臉拭手,慢條斯理極有章程,并不因這些瑣事而敷衍,垂眸的樣子極為專注。
小女孩兒折騰人的方法很有限,早先她看李承度不順眼,使過最壞的手段也不過是聽說他吃不得辣,故意擺了一桌辣菜喊他同食,見他渾身通紅的樣子又慌忙地請來醫工,在李承度眼底都屬玩鬧罷了。所以在扶姣心底以前自己待李承度很兇很不客氣之類的想法,在他這兒卻截然相反。
初初遭逢大變的日子,他尚沒習慣,倒是她讓他的浮躁變淡,慢慢定下心來。
他服侍得舒服,扶姣更不想起,手縮了回去,僅露在外邊兒的小臉睡得粉撲撲,很是無憂無慮。
穿衣卻是不便了,李承度将她昨夜選好的衣裙取來,喚了幾聲,讓扶姣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須臾又翻回來,閉着眼睛就張手,“奶娘抱……嗚哇——”
她被甚麽東西冰了臉,倏得睜開眼卻甚麽都沒瞧見,唯有青年恭恭敬敬地立在床前,“朝食已經備好,用過就該啓程了。”
扶姣睜着眼呆了會兒,有點懷疑方才是不是做夢,轉眼李承度已經自覺出了外室,一陣食香飄入,肚腹空空的感覺傳來。
确實得祭祀五髒廟了,她不得不起身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