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對于朝食,扶姣向來很有想法,每天得變着法兒來,今兒點心包子明早就得粥食小菜,重複了不用,花樣簡單了不高興,總之是被養得嬌氣挑剔。
如今桌上擺着魚片粥和小菜,并備了幾樣本地特有的點心,不算單調,扶姣勉強滿意地拾起筷子,邊問:“我們要趕多久的路呀?”
回的是王六,“往常騎快馬,中途休息幾個時辰,三五日也就到了張掖郡。但如今有些官道得繞着走,驿站那兒不能停,郡主夜裏能宿在山林麽?不能的話或找些人家借住,路途少說也得半個月罷。”
他這是往少了估,路途還不知會有甚麽意外,倘或被洛陽尋來的追兵發覺,躲躲藏藏,上月也有可能。
“喔。”扶姣應得簡單,沒意識到奔波上月的苦楚,還琢磨着在外邊可見的新鮮景致,更記着李承度答應她的野果烤魚,心都随王六的話徜徉到了雲間。
瓦市街坊的風|光也就那樣,大約沒幾座城能比上洛陽,在她這兒反倒是山野自然更難得。
目光自然而然地往外轉,依舊是雨霧濛濛的天,濃重的水汽叫雀兒只能歇在檐下叽喳,算是寂寂深秋的唯一亮色。
正是此時,郭峰打發人上來耳語幾句,李承度臉色略有變化,走到窗邊借棱格俯瞰,片刻又若無其事地回身,扶姣不由好奇地開口詢問,“怎麽?”
“洛陽追兵已到了魏郡。”他解釋道,依舊很沉得住氣。
魏郡郡守是鄭侯的學生,本事和脾氣都深得鄭侯真傳,早先明着和洛陽幾個權貴鬧過不快,是出了名的認理不認人,犟驢一個,宣國公暫還不便在他的地盤上放肆。畢竟洛陽尚未完全鎮住,為了搜尋明月郡主再多一個魏郡,對宣國公來說是筆不劃算的買賣。
他的從容令人不由自主跟着鎮定起來,王六多少學了他幾分風範,“都統,走還是躲?”
“不急,等郡主用好飯。”李承度給扶姣乘了碗湯,湯底澄黃瞧不出是甚麽,想來廚房特意撈走了熬煮的物什,色澤倒亮麗,可惜扶姣一湊近就聞着了那股辛辣氣,皺着秀氣的鼻子,“是生姜湯!”
“郡主聞出來了。”李承度颔首,把碗推去,“生姜祛寒,近日都是陰雨天,一路往西北或将有雪,提前預備了比較好。”
扶姣抗拒得很,可一聽雪雙眼就綻出光芒,被吸引了注意,“真的?當真有雪?很大嗎?可以打雪仗?”
洛陽地界雖偏北,卻有着南地的習性,落雪的日子不多,積厚雪更要看緣分。扶姣的緣分就不大夠,下大雪那幾年冬季她正好染了風寒,只能在屋裏巴巴地瞧,後來沒甚麽問題了,都是幾場落地就化的雪籽,尤其沒勁。
王六會意,咧嘴道:“雍州素來愛下雪,下的時節比任何地兒都早,郡主沒聽過麽,積雪的時候清早出門,人摔進雪堆裏去影兒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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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雪災的程度了,對尋常百姓來說皺眉叫苦的景象,在扶姣這兒唯能聽到其中的樂趣,憑想象就已十分向往,那點辛辣的姜湯頓也不算甚麽了,只仍有點不大樂意,轉頭對李承度道:“你喂我喝。”
人背了,靴穿了,臉也洗了,再多個喂飯似也沒甚麽,李承度稀疏尋常地拿起湯匙,淡然的模樣讓王六覺得自己總是大驚小怪,不好,不好。
他松下心來,甚至能對門外等候的同僚使眼色,讓他們稍安勿躁。
扶姣是貓兒舌,每喝一口熱姜湯就皺皺眉,辛氣沖鼻,為了轉移注意力,她繼續先前的話題,“追兵那兒怎麽樣,是沈峥帶的嗎?”
提到沈峥,又有了期待,“真是他的話,李承度你能贏過嗎?應該能罷。如果能把宣國公世子擄來作人質提要求,那邊總會甚麽都同意。不對,他能兩根手指夾住劍,好像有點功夫的樣子,咱們得先埋伏起來……”
聽起來頗有怨念,李承度問:“郡主與沈世子有過節?”
未婚夫婿的說法已成了過去式,說被沈峥吓過又好像過于丢臉,扶姣慢慢想了一圈,開口就是語出驚人,“他觊觎我的美色。”
王六一口水沒咽進去,險些噴出,猛咳幾聲用袖口掖了掖嘴角,不禁湊近幾許想聽聽內情。
話既出口,扶姣就有了底氣,自己也信了自己胡謅的話兒,略帶着微微的委屈道:“你不知道,這個人表面君子實則登徒子,以前就喜歡對我動手動腳,那夜更是……如果不是我奮力反抗,你又去得及時,他已經得逞了。”
她指腕間那點不知哪兒來的紅印,說是沈峥掐的,為保真實後面還編了一堆證詞,叫王六臉色古古怪怪,青白變換。
凡洛陽辦事沾着官署的,多少都聽過宣國公世子的美名,甚麽“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都是用爛的辭藻。王六有幸得見過一次,當時他急着辦差撞了沈世子的馬兒,滿以為會受重罰,對方卻親自扶起了他幫忙彈衣,并問他要去何處,随後令仆役幫了他一趟。
人品清貴至此,讓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沈世子會是個急色鬼。
何況小郡主美是美,卻仍是團孩子氣,但凡不是眼裏只有皮相的男人,怎麽可能就此迷得七葷八素不顧體統?這位可是宣國公世子,甚麽千嬌百媚沒見識過,難道真會去逼迫一個尚不知事才及笄的小娘子?
李承度一字一句地傾聽,比王六穩重得多,甚至露出微微的訝異之色,“宣國公世子竟如此無禮。”
“可不是。”扶姣煞有其事地點腦袋,“當初這門親事我就不大樂意,可是舅舅舅母說好,阿父也不反對,我哪兒知道他是這等人,當然只能聽長輩意見。不過也不奇怪,血脈相承,畢竟他是宣國公之子。”
說着她帶了慫恿和躍躍欲試道:“所以如果見了沈峥,你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頓,幫我出氣。”
依稀間似乎已經見到了沈峥被李承度打得落花流水的場景,眉眼彎彎很是開心。眼下在她心中,除卻父親扶昱,李承度已升為她最信賴的人,所以根本不懷疑此事對他的難度。
“若有機會,屬下一定。”
态度很多時候往往比結果更重要,得了他的允諾,扶姣張口讓最後一匙姜湯入腹,“那現在呢,要馬上走嗎?”
“先離開客棧。”李承度道。
為避免打草驚蛇,他們從雍州來了二十餘人,以一當十的功夫不假,可遇上訓練有素的官兵也無法硬拼,只能以躲避為主。
扶姣依舊牽住李承度的手,任他帶着出門。
寅卯交接的時辰,天頂灰暗無光,掌櫃倚在櫃臺邊呵欠連天,籠裏雀兒跳躍着啄食,忽然似瞧見了甚麽仰起腦袋“吉吉吉”個不停,掌櫃卻只感到短燭火焰閃了下,再擡頭卻甚麽都沒有。
他嘀咕了聲,吉來大早就叫個不停,今兒莫不是有好事發生……
離客棧不出片刻,綿綿的雨絲飄了下來,細密如牛毛。好處是阻礙視線不易尋人,壞處也很明顯,街市行人寥寥無幾,他們這一行人個個人高馬大,混不進人堆裏就宛如黑夜裏的燈籠,想叫人不注意都難。
依李承度的安排,衆人依舊前後分成幾批,間或散在一條街,若有狀況方便照應。大約是昨日未受夠挫折,郭峰今日又主動請纓,“眼下追兵将近,都統要統管大局,難免有疏忽眼下的時候,郡主身側總要預備周全些,屬下還是和都統一隊罷。”
身為千戶,郭峰本事自有,二十人中他的身手确能排進前列,那夜突襲沈峥就是由他率隊。
進了原本三人的隊中,郭峰斂去昨日外露的谄媚,肅臉的模樣頗有氣勢,但扶姣仍不喜歡他。她是喜怒形于色的性情,不喜歡人便是要離得遠遠的,寧願和王六捱着都不肯讓他碰衣角,郭峰似無所覺,專心盯梢周圍。
路途無聲,随天光逐漸大起的,還有砸落頭頂的雨水,生出萬簇箭雨之感,本就泛着潤意的地面經靴踩過,濺起道道水花。
牽握的手似有巧勁,被帶着總能省很多力,扶姣本在專心地盯着一層層鋪上裙裾的水霧,忽然腕間一松,李承度立在原地頓了幾息,聲音從雨裏傳來,隔了水簾般模糊,“先帶郡主走,我有件事辦,很快便回。”
不待人出聲詢問,他已經倏然消失在眼前,王六迅速擡起眼,才能隐約觑見檐頂處一道越來越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