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早在從雍州一路往洛陽趕時,李承度就隐有被尾随的感覺,且不止一人。
那些人離得遠,保持距離墜在身後不打攪,他也無暇去細查,便先放着沒管。
但在洛陽宮變帶出扶姣後,窺視明顯多了起來,偶有殺意,不知是否在顧忌什麽遲遲沒動手。歸程不同來時,多了一個扶姣要保護,路途生出任何意外都不好,所以李承度才出此下策,本想是試一試這批人究竟針對的是誰,沒想到一次即中。
人都跟着他來了。
這樣倒好清算些。他如此想着,疾奔的身影忽然停下,于無人暗巷駐足,擡臂微微掀起帷帽,露出深秀眉眼,用堪稱溫和的口吻道:“諸位跟了許久,可以出來了。”
一時并無動靜,唯雨勢漸烈,豆大的水珠子從天而降,砸得噼裏啪啦,李承度依舊不受影響,從容立在那兒,就好比一棵青松、一柄利劍。
思及仍在客棧等候沒甚麽耐心扶姣,他想,時辰不能耽擱太久,得一次解決才好。
練武之人往往都五感敏銳,如李承度這般自幼習武的,聽力、眼力早就達到極致。他耐心靜候了片刻,忽然耳梢微動,随後锵然刀鳴才響起,寒氣直逼後背,他微微側身避開,緊接着反應極快地往後一仰,腰身彎出驚人的弧度,轉而以掌作刃直拍來人胸腹,令對方不得不後退幾步,短短幾息間獲得了拔刀的機會,迅速同人交戰在了一塊兒。
隐藏的人陸續現身,李承度大致一掃,估摸有十餘數,做的竟像是死士打扮,心底便也有了微微的疑惑。自家族因那封信連帶獲罪後,李承度這個名字早就随流放江北這道聖旨消失了,縱使曾經名滿洛陽,如今仍記住的也沒幾位,或者說不願提起。
如果說現在的他還有甚麽價值能讓人費大力氣出手……只能是扶昱那邊,畢竟他這幾年都在為扶昱辦事。
思索間,死士出手愈發淩厲,步步緊逼,不像是曾見過的任何招式,頗為詭谲。這讓李承度自然想到了一個地方,梁州。
梁州是西池王的地界,天高地遠,因地勢崎岖少有外地人遷徙入內,久而久之變得封閉自守。第一代西池王不受寵,可以說是被□□皇帝流放過去的,爵位世襲,代代傳承下來,成了土皇帝般,如今朝廷都摸不清那邊到底是甚麽個情況,譬如人口、糧食,甚至不知西池王囤了多少兵力,近年洛陽這邊都是自身難保,更是無暇顧及這處。
扶昱曾親口說過,他最忌憚的是宣國公,但最擔心的卻是摸不清底細的西池王。
可他又如何入的梁州之眼,竟費這樣的功夫針對他?
…………
暗巷之外,沈峥慢悠悠地踱馬,大雨中披了身蓑衣倒也自在。他今日本不是領隊,只是在宣國公派人去各處追明月郡主時主動請纓,選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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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魏郡後又反而不作為,左瞧右看的模樣讓小先鋒懷疑世子是來游玩,不由暗暗心焦,開口道:“世子,帶走明月郡主之人的痕跡就指向魏郡這座城,請容屬下分隊搜查,挨家挨戶,總能找出蹤跡來。”
“然後呢?”沈峥含笑問他,“沒找着人,再和當地官府拼個你死我活?”
小先鋒語噎,“屬下帶了國公爺的令牌……”
“這種時候,怕是玉玺都不管用。”沈峥搖頭,他不覺得一個扶姣真有那麽大用處,父親認為可以用她來鉗制扶昱,未免想得過于簡單了。他和扶昱打過幾回交道,一個人若是當真時刻惦念亡妻,又何來心思去經營這癡情的名聲,差事倒是辦得漂亮,重要的宴會也不曾落下,只每次都要與人感慨一番他與明陽長公主的陰陽相隔。
偏偏許多宗婦女郎就吃這套,殷勤地幫他傳名聲,他扶昱成了大鄞最可憐的癡心人。
沈峥自認是個虛僞之人,這扶昱只怕比他更會裝。
只可惜,怎就生了個傻乎乎的女兒。思及和扶姣的幾次短暫會面,沈峥不由莞爾。
“你率人先去罷,找可疑的地方搜,但不要過于打擾當地百姓。”見小先鋒實在焦急,沈峥覺得他這模樣怪可憐的,便松了口,“否則惹那位郡守發怒,立功不成,反倒得罪。”
小先鋒喜出望外,當即領命而去,扯動缰繩在雨中奔走,幾息就不見了身影。
沈峥搖搖頭,預備在附近尋個茶樓坐坐,吃吃點心喝喝茶,這幾日确實勞累了,沒人規定他在辦自家事時不能偷個閑罷。
才調轉馬頭,一縷斜飛的雨絲從空中飄來,夾在大雨中并不明顯,但沈峥停頓了會兒,注意到周圍幾乎無人,似乎察覺了甚麽,饒有興致地往裏走。
越往內,青牆不知染了血色還是雨水,顏色越深,梧桐樹被打得七零八落,僅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好不蕭條。
雨天殺人越貨,确是個好法子,只不知這人身上藏了甚麽重寶,值得下如此殺手。沈峥禦馬隐在暗處漫不經心地想,目光集中在那被圍攻的青年身上。
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青年一身極俊朗的功夫,被人圍攻仍不疾不徐,大雨不但沒有成為阻礙,反而叫他借盡優勢,水珠作暗箭,揮刀直取對手人頭,利落之極。
只掠過一眼,他就知道,這人無需任何幫助,至多受點小傷就能全身而退。
沈峥是喜歡湊熱鬧的性子,整日含着笑,看上去霁月清風般,實際有着十足好奇的心。
但盯着盯着,沈峥笑漸漸收斂,眯着眼仔細看去,從雨中模糊的眉眼到熟悉的身手,和印象中的那道身影愈發重合起來。
“……憫之?”他口中慢道出這兩個字,有那麽點琢磨的味道。
早先仍在學堂時,青松先生就給兩位得意弟子取好了字。取字要麽襯其質,要麽補其性,青松先生的習慣就是後者。
作為宣國公長子,沈峥生來不受拘束,幼時被帶在軍營裏混跡了幾年,天性帶着武将的蠻煞,彼時霸而莽,堪當個将軍,卻成不了文士君子,故取字懷芝,望他寬和弘雅。至于李承度,沈峥雖沒聽過取字的內由,但憑這“憫之”二字也能窺見恩師的心思。
六年前一別,沈峥本以為此生不會有喚到這二字的機會了。
又看了會兒,沈峥忽然揚眉,拾刀加入戰局,針對的卻并非李承度,而是死士,且招招狠辣,慢慢的,也有人倒在了他的腳下。
死士大約也迷惘了下,本以為這位只是路過看個熱鬧,沒想到反而對他們刀斧相向。
李承度本就令人招架不住,別說再來一個人,眼見人稀稀落落得越戰越少,死士實在沒法,只得一聲尖哨将人手聚集,甕聲道:“我們只要這人的性命,與沈世子無關,更不想傷及無辜,還請世子離開。”
竟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沈峥越覺有趣了,“天下間能命令沈某的,除卻家嚴便是聖上,不知閣下是哪位?”
“……”
既然談不攏那唯有再戰,抱着拼死的決心,死士尋機用出塗毒的袖裏箭,結果兩人一個都沒中招,反而被李承度近身掐住了脖子。
垂眸審視面容,他确定自己對這張臉一點印象都沒有,和之前的猜測倒不大相符,手微微收緊,死士喉間發出舊木箱溜風般的聲音,“就是殺……我,我……也不……”
話沒說完,就被背後一刀貫入胸口,直接沒了生息。李承度側目,沈峥流露不以為意的神情,“都是死士,沒甚麽用處。”
說罷話鋒一轉,用一種頗為不滿的語氣道:“憫之和我也太見外了,從江北千裏迢迢回洛陽,竟不打聲招呼,讓我好好籌備迎接一番。雖說恩師去後你我甚少見面,交情是淡了些,但六年同窗情誼猶在,何至于這麽狠心?”
嘴上這麽說,臉上卻含笑,那把剛剛拾起沒多久的刀仍在手中震顫,随着主人興奮起的心意而動。
乍然碰面是兩人都沒想到的事,但既然沈峥能這樣自如地交流,說明他已經把自己這幾年的去向查清了。
李承度收刀,微微颔首,“沈世子,許久不見。”
…………
扶姣等得久了,懶洋洋的想伏桌,但礙于郭峰不是熟人,便只矜持地将手擺在桌上,腕間小金镯叮當作響,“你們都統何時回呀?”
再不來,她都想睡個回籠覺。剛用過朝食渾身都是懶的,這間茶樓廂房內擺了熏籠,香得醉人,暖得酥骨。
郭峰給她倒茶,“都統必有要事,恐怕得忙碌一陣。郡主稍安勿躁,眼下您的安危是首位,不好擅自走動,可惜小人不及都統足智多謀,不然也能謀劃帶郡主出城先。”
凝神關注樓下街市的王六回頭,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郭千戶說話陰陽怪氣,說誇都統罷,又似有別的味兒。
扶姣唔一聲,眼風掠過郭峰又移向了別處,她挑剔得很,在家中尚且要選順眼的仆婢伺候,這會兒因不喜歡郭峰,他奉的茶水點心也不想碰。
現下實在無趣得很,扶姣瞄着壁上那幅牡丹圖,借眼力好開始隔空描繪牡丹輪廓,心中細數花瓣,一瓣、兩瓣、五瓣……
“官兵巡到了這條街。”王六擰緊眉頭,且他看那服制不像是本地衙門所有,極有可能是洛陽來的那一批,不知洛陽率隊而來的是哪位,莫非已經和那位郡守交洽好了?
“郡主,我先去引開這批人,你們在茶樓等着,若有不對随時換地方。”王六當機立斷,轉頭囑咐郭峰,“郭千戶,郡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