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

時辰不早, 眼見天色轉暗,狂風有愈來愈烈之勢,二人談話之地從院中轉至屋內。

因扶姣說餓, 李承度又去給她下了碗與那夜別無二致的湯面。他煮面時,扶姣就坐在門邊的小凳上撐腮看, 看他利落的動作, 看他專注的神情。

李承度做一件事時,好像很容易沉下心, 仔仔細細、有條不紊。扶姣想, 不像她, 即便喜歡看書,也最多不超過一個時辰就會頻頻往外跑,她冷不丁開口, “爹爹另外有妾有子的事, 你知道嗎?”

果然是這事。李承度動作頓了下, 沒有否定,“和侯爺一起來雍州之人, 大都知曉。”

“但你沒有告訴我。”扶姣道, “途中郭峰受人指使想要害我的事, 你肯定也能看出, 依然沒有讓我知道。”

她神情頗為認真, 前一刻還在雀躍地說李承度好厲害,下一刻就帶了微微的審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那張猶帶稚氣的臉慎重起來, 也很有模有樣。

面已經上桌, 李承度推去,轉身将唯一的燭臺移來, 點燃,邊道:“如果我都說是,且是有意不告知,郡主先前的話是否都會作廢,再也不會來此地?”

扶姣微怔,猶豫起來,糾結地思考,這份不決不僅是因之前和李承度兜出過底牌,更是因一路來對他生出的信賴。舅舅一家遠在洛陽虎口,阿父也不再可信,如果再摒去李承度,她還有可以用、可以信的人嗎?

半晌,她鄭重點頭,“是。”

如果他真是有意,那就不值得她的信任。

初初燃起的火焰印在她眼底,光芒極盛,分明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卻有這樣的決心,仿佛只要是違背了她的原則和喜好,萬物皆可舍棄。

這種勇氣,并非每人都能擁有,只有極為自信且不缺乏愛的人,才能做到。李承度靜坐在位上凝視扶姣,心中倒是首次對皇帝一家生出好奇,扶侯養不出這樣的女兒,過早離世的長公主也無法讓她的性格成形,想來只有陪伴她最多的皇帝一家,才能影響最深。

他在思考時,手無意識搭在椅背,指節處偶爾輕輕叩下,“篤”的一聲,微不可聞的敲擊聲也能讓扶姣眼神跟着動一下。李承度沉默得久了,先前還很嚴肅的她沉不住氣,急急開口,“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呀。”

唔了聲,“其實有正當?由,我也可以酌情考慮,稍稍原諒那麽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邊說,邊看一眼李承度,目光中含着她自己也沒察覺的期待。

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小貓被什麽東西打一下,它立刻回頭,看到是你,便兇悍地哈氣,卻沒動手,反而在兇巴巴地邊叫邊等你給一個解釋。李承度深覺,若再不解釋,爪子就該撓上來了,組織好語言,便将如何發現郭峰之事,到船上她突然生病,再到扶侯如何交待他的過程說得一清二楚。

Advertisement

扶姣慢慢聽着,眉頭忽皺忽平,也想起了船上那莫名其妙的問題。當時李承度問她是想最後一刻知道還是那時就知曉,她選擇了最後一刻……如果做的選擇不同,她最開始知道這件事,那就不可能平心靜氣地對待爹爹,也不會想到用玉玺來騙他,只會沖動地大鬧,那也許……現在得意的就是那什麽婉姨娘了。

李承度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特意往對自己有益的方向講述,既然扶姣要了解事實,他就把經過原原本本地道出。

至于最後她如何想……李承度出聲提醒,“郡主,面要涼了。”

扶姣啊得一聲,下意識拿筷,挑起面條小口小口無意識地咬,等小半碗用得差不多時,也大約有了結果,“好吧,事出有因,我暫時可以諒解你。”

她擡眼看去,“畢竟你之前是爹爹的屬下,為他辦事,聽從他的吩咐也不為過。但是從今日起,無論大小事,都不可以再瞞我,知道嗎?”

聽她的語氣,分明還沒應下的事,就好像李承度已經被撬動,答應轉投她的麾下一般。但李承度沒有打斷她,微微颔首,“那郡主可以說了,今日在府中,同侯爺怎樣鬧了一場。”

他能猜到這些,扶姣也不覺得奇怪,畢竟他确實有些聰明。

慢慢喝了口水,她站起身,将今日離開他院落後發生的事一一道出。

不同于她傾聽時神色的複雜精彩,李承度臉色一直平淡如水,即便在她很得意地說自己用金銀打動仆役,讓他們紛紛對婉姨娘動手時,那眉頭都沒動一下,這讓扶姣不免有種曲高和寡之感,很不滿道:“你怎麽都不給點反應?”

李承度從思索中回神,擡眼對上扶姣視線,嗯了聲,道:“郡主厲害。”

扶姣:“……”

宛如洩氣的河豚,她想,算了,李承度本來就是個無趣的木頭,不能指望太多,能用就行。繼續把後來同扶侯的對峙道出,扶姣往回一坐,“所以我說我們時間不多了,爹爹肯定很快就會讓人帶我去拿玉玺,說不定那人就是你,不對……八成是你。”

她有些篤定,因為覺得爹爹深信李承度,像去洛陽都是令的他。

“不。”李承度輕淡的語氣予以否定,“一定不會是我。”

扶姣露出疑惑神色,他道:“因為郡主太信任我了。”

扶姣對他的信任和依賴不曾掩飾,抵達雍州後曾多次在扶侯面前誇他,之前扶侯可能覺得有趣,甚至還在他面前隐隐流露出別的想法,只是都被他不着痕跡擋了回去。但這次涉及到玉玺,以扶侯的性情,絕不可能再派他跟随小郡主去取。

“那怎麽辦?”扶姣道,“我還在想,到時我們可以在路上趁機跑走呢,氣死他。”

這其實是個小問題,不難解決,在這之前……李承度問:“郡主用玉玺作籌碼,難道不怕侯爺直接把你關起來,逼你說出地址?”

權勢迷人眼,在天家尚且有父子兄弟為此頭破血流,何況是準備冒天下之大不韪謀反的扶侯,小郡主此舉其實是兵行險招,倘若扶侯再稍微狠心一點,她如今就不可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兒同他說話。

李承度深覺,她實在過于大膽了。

扶姣呆,她确實沒想過這個可能,或者說她雖然對扶侯有深深的失望,并不對他去救皇帝抱希望,但在她心中,這仍是自己的父親,“應當……不會的罷。他那樣要面子,不然早就和宣國公一樣扯大旗了,而且我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他……”

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顯然這次和扶侯重聚,父親一再刷新她的認知,讓她也不知道,為了皇位他到底能做到甚麽地步。

不自覺看向李承度,仿佛在求一種認可,手心攥着袖口,微微滲出汗來。

李承度沒有回她,而是站起身,無聲走到窗邊,忽然推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偷聽之人的脖頸,一使力,咔吱一聲,那人就如同被折斷的樹枝,輕飄飄倒了下去。

撲通——的聲音,仿佛扶姣慢慢沉下去的心,她抿唇問他,“這是爹爹的人嗎?”

李承度颔首,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忽然就出現在了院中,又從房檐上扯下一人,再度如法炮制,取走了此人性命。

他殺人時,如同煮面,如同落筆寫字,都很穩,在飄揚的黃沙中甚至帶着詩意。不是見慣生死的人無法做到這般自如,在殺這兩人前,他必定還奪走過更多人的性命。

可是扶姣無法從李承度殘忍的舉動中感到絲毫懼怕,腦海中依舊盤旋着他那幾句話,又問,“他們聽到了我們的話嗎?”

仔細确認過那兩人相貌和所攜之物,李承度回到屋內,“應該只有後面幾句。”

這兩人認識他,知道他的功夫,起初不敢跟得太近,後來大約是看他們在屋內待得太久,急切地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不由靠近,發出了動靜。

扶姣沉默片刻,“那你覺得,如果爹爹知道我的打算,他真的會逼問我,甚至……殺了我嗎?”

最後那幾個字輕飄飄的,仿佛沒什麽重量,卻顯然是她最想問的,李承度略一思索,如實回她:“我無法确定。”

人心複雜,誰都無法保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到底是扶侯的愛女之心略占上風,還是對權勢的渴求會壓倒一切。

他曾兩次派人跟着扶姣,第一次因她天黑沖出家門,是保護她,但這第二次,很難說不是出于別的什麽目的。

扶姣喔了聲,呆了會兒,再次拿起木筷,對着那碗冷透的面又吃了幾口。仍是很文雅的姿态,慢慢地嘗了幾口,眼睫輕輕抖動,才發現眼中不知不覺有了濕意。

其實最初是沒有那麽難受的,即使知道扶侯有了不知名的小妾,還有了庶子,心中更多的情緒是氣憤,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阿娘,覺得他背叛了阿娘。能夠想出用玉玺來騙他的法子,扶姣還深覺自己聰明,竟能夠騙阿父,更為接下來自己要去營救舅舅一家而興奮,可李承度的話猶如一盆冷水……還有那兩個不知何時暗暗跟在她背後的人。

扶姣用力眨了眨眼,試圖收回那點不争氣的眼淚,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在李承度面前哭第二次,但情緒若能完全掌控,她就是不是扶姣,而是李承度了。

察覺到淚水無聲湧出時,扶姣飛速背過身,對李承度道:“不許過來,你剛殺了人,身上太髒了。”

事實上李承度衣衫幹幹淨淨,連一點血跡都沒,他在原地頓了頓,瞥見扶姣拿袖口一下又一下地擦臉,那帶着哭腔的聲音,任誰都知道她怎麽了。

他往前邁了一步,腳步聲立刻讓扶姣回頭,胡亂擦拭的臉仍有淚痕,眼眶紅紅的,“你做什麽?”

“拿壺,去燒水。”

“……燒水幹嘛?”她試圖用最兇的語氣震住他的腳步。

李承度顯然并不怕,提了壺去接水,放入廚房的鍋中後,才回身道:“郡主稍後應該會口渴。”

扶姣腦袋轉了轉,意識到他是說自己會哭得口渴,本是由委屈傷心占滿的情緒被什麽刺了下,讓她微微一滞,有那麽瞬間想笑,可是身體還在哭,兩廂交織下,忽然唔了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小嗝。

她倏得睜大眼,仿佛不可置信般,身體的反應卻不由控制,哭一聲,就要打個小嗝,到最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傷心哭還是氣哭,嗚得罵他,“臭李承度,怪你,嗝——都怪你……”

先前的低落情緒在這種頗為滑稽的情形下慢慢消散,李承度唇畔也帶了不易察覺的笑意,取來柔軟的巾帕為她拭淚。

扶姣仍是邊哭邊打嗝,還要不高興地問他怎麽會有小娘子用的巾帕。

“郡主自己忘了,當初在船上,你分別放了十幾條在我和王六身上,以備随時取用。”

扶姣想起來了,看标記也确實是她的,但氣勢不能輸,如果不是李承度說什麽燒水的事,怎麽會讓她哭也不得自在。

分明哭成一只小花貓,仍不忘保持氣勢,李承度為她慢慢擦拭淚水,待她稍微平靜後出聲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應下郡主,不知郡主先前的話,是否仍作數?”

扶姣點頭。

他道:“既然已是郡主的人,那有些事,我便不得不提醒郡主,那位婉姨娘和小郎君,你預備作何處置?”

頓了頓,“如果未曾有明确打算,不妨交給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