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
漏盡更闌, 李承度仍在提筆書信,燭光在身側搖曳,将他的身影投至地面、窗畔, 偶被縫中溜進的風吹得張牙舞爪。他頭也沒擡,從指間輕輕彈出一塊極小的石子固定住燭臺一角, 光芒立刻停止晃動, 漸盛起來。
這樣簡陋的環境,以他的身份, 其實本不應該。
即便家中遭逢大變, 但扶侯救下他後從他父親李蒙手中接掌了部分兵馬, 又極為欣賞他,從最開始就不曾虧損過他的待遇。
這種情況是在抵達雍州後出現的,其中緣由不用問也清楚, 定是督軍汪豫的手筆。
汪豫此人的身份, 李承度暗中了解過, 雖然年輕,剛過而立的年紀, 看着只是個無害文雅書生, 實則經歷頗豐, 從一個窮苦秀才之子到扶侯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不可謂不艱辛。他和扶侯互有救命之恩, 又曾為扶侯搏命殺過一位勁敵,所以很得扶侯信任,當初婉姨娘一事發生時, 才能輕飄飄幾句得以脫身。
在這種識人用人的功夫上, 很難不承認扶侯和小郡主的父女關系,因為兩人都如出一轍得自信。正像扶侯, 在他看來,諸多幕僚都是仰慕他的才華魅力而主動投奔麾下,便也沒有什麽不可信的。
有時候,李承度也不知該說他是極為大度還是過于自負。
而汪豫不喜李承度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他一直認為,李承度作為李蒙之子,只要李承度在,那些李家軍必不可能真正臣服扶侯,很容易被李承度重新掌握;二則是,他向扶侯提的諸多意見都被李承度駁回,且不留情面,兼之李承度才智遠高于他,扶侯又是那樣惜才的态度,讓他極有危機感。
不管內因外因,都注定他必會将李承度視為勁敵,欲除之而後快。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鬥争,李承度對此沒什麽驚訝,因扶侯對家人的救命之恩和父親臨終所言,他其實并不準備對汪豫做什麽,約定之期将至,他一個注定離開的人,也沒必要牽扯進扶侯下屬的利益鬥争中。
但沒想到臨別前,他還是親手給自己攬了個大麻煩。
…………
扶姣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應她的要求,內室一隅放了盞徹夜長燃的連枝燈,燈樹制成镂空花型,光影從其中穿過,在帳幔映出各種形狀。
她看着帳頂出神,想起回來時爹爹什麽都沒說的模樣,對她身後少了兩個人也不以為意。正如李承度所言,既然先前放她出了門,那這種時候爹爹無論怎樣都不會對她發怒。
甚至還能故意忽略她之前大鬧朝日居之事,溫聲關懷。
原來為了一方玉玺,爹爹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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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時一家三口和睦的場景依稀留存腦海,再對比如今,扶姣覺得那好像是兩個人。一個是真正疼愛她的爹爹,已經随着阿娘的離去一同消失了,另一個……成為了別人的夫君、別人的父親。
她已經沒有爹爹了。
不知不覺窗外風聲停下,微弱的天光散出雲層,外室有人問:“郡主,起榻嗎?”
扶姣應了聲,渥丹并一衆仆婢井然有序入內。依舊是先前服侍她梳洗的流程,但此時和前些日子比,明顯愈發謹慎,可能是被她昨日大鬧朝日居的動靜所驚,油然敬畏,但這些對扶姣而言都無所謂,她本來也不會注意她們。
渥丹小心觀她神色,待這位說打就打說殺就殺的小郡主再沒了以前的輕松,“郡主收拾行李,只要那些東西嗎?是不是太少了?”
“來回不過幾日,要收拾那麽多幹什麽?”扶姣滿臉不以為然,掃過妝臺,似想起什麽般,“那就再拿些首飾罷。”
她仍記着李承度的囑咐,極力忍住了要把所有從洛陽帶來的東西原封不動打包的沖動,嗚……他答應她以後會置辦更好的,如果辦不到,她定要狠狠罵他。
饒是如此,最終挑挑揀揀,也還有兩個不大不小的包裹,讓大清早前來的扶侯皺眉,随即想到女兒那一天換三次衣裳三套首飾的勁兒,便也不說什麽了。
扶姣正用最後一口魚片粥,見到他也未起身,眨了眨眼,“爹爹用過朝食了?”
“……用過了。”雖草草收拾過一番,但從扶侯面容依舊看得出一夜未眠的痕跡,顯然昨夜很是忙碌。
對于女兒說的玉玺一事,其實他也懷疑過,但不認為這是女兒能想出來的計策。起初以為是李承度在到張掖郡前就教好了她這麽做,可是一想,女兒并不是能沉住氣的性子,如果早知婉姨娘的存在,她最初就會大鬧,而不是憋了半個月才有動作。
何況幾年前他們二人相處時就不大和睦,至多是這次因着一份救命之恩,讓女兒對李承度看法稍有改變,以李承度的性格,絕不至于會去幫她籌謀這等家裏長短的小事。
至于玉玺……他昨日一得知消息後就召集人探聽,等了大半夜才從幾封傳書中得知,洛陽那邊确實已無玉玺的蹤跡,宣國公以為是出逃的太子把玉玺一同帶走了,如今正在大肆搜捕。
扶侯想,假如真是太子帶着玉玺出逃,女兒在張掖郡閉目塞聽,根本無從知曉此事,所以……
扶姣嗯一聲,慢吞吞地漱口,披上氅衣就要往外走,被扶侯叫住,“又去做什麽?”
“找李承度呀。”扶姣道,“昨天他答應我,會帶我在城內玩兒。”
“不要總是打攪憫之,他也有許多事忙,沒那麽多閑暇。”
扶姣理所當然道:“那爹爹就少給他派事做嘛,我在這只和他熟悉,當然要他陪着。”
她說話時,扶侯暗地一直在認真觀察女兒舉止神色,見她一如既往得嬌蠻,并無任何藏掖之感,心中最後那絲懷疑也消失殆盡。是了,如果當真扯下這等彌天大謊來诓騙他,如今怎會還有心思去逛街游玩,纨纨心性簡單,僞裝不了。
他遣退仆役,慢聲道:“昨日所言之事,纨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扶姣一副你好笨的模樣,指着那包裹,“不是爹爹讓我收拾好來回的行李嗎,我昨夜就吩咐下去了。”
扶侯一頓,他其實只是說句話開個頭,沉思片刻,“昨日爹爹想了許久,也知曉纨纨的心思,你是在為阿娘抱不平,這點……爹爹确實有錯。但婉姨娘畢竟服侍我一場,縱然有過,也不至要她性命。昨日你已撒過氣了,依我看來,遣出府便是,以後就與我們再無瓜葛,可好?”
說着微微露出慈父笑意,“纨纨最是心善,定也做不出太狠心的事,我說得對不對?”
這是完全把她當三歲小孩兒哄了。扶姣也未生氣,目光輕輕地在扶侯身上掃過,腦中是對李承度料事如神的驚訝,果然一切都如他所言,爹爹最初會這樣來勸她,或者說,試探她。
“爹爹覺得可以嗎?”她反問他,“如果在阿娘的面前,你也能這樣說,我就同意。”
這句話顯然捏住了扶侯命脈,他如果是能夠在妻子牌位前面不改色說謊的人,當初就不會對着女兒遮遮掩掩。那些心腹幕僚對他這點也甚是了解,有時都忍不住暗地搖頭,道侯爺心狠,卻還不夠狠。
“至于另外一個。”扶姣似在思索,扶侯接口道,“稚子無辜,循念和他姨娘不同,是個懂事知禮的孩子,纨纨若不喜歡,就遠遠送走。”
扶姣露出猶豫神色,半晌道:“好罷,但是爹爹不許再見他。我并非不讓爹爹納妾生子,但是那個婉姨娘,她曾經是阿娘婢女,又在阿娘離世不久就……如果是其他的,我才不會這麽生氣,爹爹正值春秋鼎盛,以後想要多少子嗣都可以,缺這一個,也沒什麽。”
她別別扭扭的模樣,說明那腔怒火的确只針對婉姨娘,對他這個父親頂多有些不滿,更深的怨卻是沒有的。慢慢的,扶侯心底倒真再度升起對女兒的愧慚之意,作為人父,他做得确實不地道,不怪纨纨那樣大的反應。
口中稱好,扶侯續和扶姣商議了一些去取玉玺的事宜,離開倚陽居前對她道,最遲今日下午,就會給她一個交代。
扶侯走後,扶姣心中有種極其微妙的感覺。她依照李承度所言,一步步同阿父交涉,竟真能輕松達成所願。原來許多事,不需要使脾氣也能辦到,只要把住爹爹的脈,他就不可怕,甚至連她作為女兒插手他的後院之事也毫無怒火。
摒去他作為父親的那重身份,原來,他也只是個普通人。
半日轉瞬即過,扶姣午後小憩初醒時,扶侯遣人帶她去了一處暗室,裏面橫躺着一具由白布掩蓋的屍首。小卒掀開讓扶姣遠遠看了眼,依稀能從那鼻青臉腫的臉上辨別出,正是昨日被她命人打了一頓的婉姨娘。
她被一碗毒酒了結了性命,扶侯特意讓扶姣來看一看,說是要以證虛實。
扶姣僅看了一眼,就飛快別過頭,像是忍受不了死人模樣,扶侯見狀微微松了口氣,“此處不宜久留,先出去罷。”
并沒有立刻出暗室,扶姣沒再看屍首,卻看向了扶侯,“爹爹,你是不會再騙我的,對嗎?”
扶侯颔首,神色認真道:“這是自然。”
定定凝視他幾息,扶姣彎彎眸,那雙明亮的眼成了月牙,“我相信你。”
…………
婉姨娘母子的事一解決,扶侯迫不及待提上日程的,就是讓扶姣領人去取玉玺。夜長夢多,他擔心女兒藏得不嚴實,會被什麽人意外拿走。
扶姣對此毫無意見,只是按照李承度的囑咐,強烈要求讓李承度和她一起去,扶侯自然不許,反而點了督軍汪豫。扶姣老大不高興,又問他準備派多少人随行,扶侯道二十。
“那這二十人我總可以自己選罷?”扶姣氣哼哼道。
扶侯笑起來,“你又不懂武,難道還能看出誰厲害?”
“要那麽厲害做什麽,重要的是長得好看,我看着心情好。”扶姣給出的理由,很符合她一貫以來的性子,扶侯搖搖頭,“那就帶你去挑幾個,路上可不許再耍脾氣,快去快回,知道嗎?”
“知道了。”扶姣嘟哝,“也不知當初派人去洛陽救我時,爹爹有沒有這麽積極。”
說完就被扶侯輕輕拍了記,她也全然不在意,跟着他往衙署挑人。
其實關于挑人一事,扶姣起初以為李承度是打算安排他的人手混入其中,好讓她到時跑路,但沒想到李承度的原話是,要全部挑督軍汪豫的人。
至于怎麽挑,他沒有教詳盡辦法,只是道,她根本不用特意猜,順着心意即可,汪豫會讓她做到的。
于是扶姣便沒怎麽費心思,随便挑了些順眼的,再添上一個王六,說是和他熟悉。
先前她點名李承度的要求被拒絕了,再看到王六,扶侯思索一番,還是同意了,畢竟一個王六而已,掀不起什麽風浪。
“可還有什麽要求?”扶侯笑盈盈問女兒。
扶姣搖頭,“沒有了,只是離開這幾日,爹爹可不要太想我,還有……”
她歪過腦袋,“拿到了玉玺,可不能辜負我的辛苦,爹爹一定要讓我當個公主玩玩。”
扶侯哈哈大笑,這果然是女兒能說出的話,連道幾個好字,“莫說公主,便是想當皇帝,爹爹也滿足你,好不好?”
他這樣爽朗的笑,扶姣許久沒見過了,不由看了會兒,忽然張手抱去。
“爹爹,我真的走啦。” Ding 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