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

經李承度提醒, 扶姣不由收了思緒,暗暗環視這間錢莊。布置不用說,作為錢莊自有些氣派, 但從掌櫃到尋常下人都很守規矩,應受過訓導, 待客有道, 即便李承度故意做出粗狂模樣也不曾怠慢。

她過目不忘,其實仍清楚記得當初見過的那幾位管事模樣, 共有六位, 其中四位不茍言笑, 另外兩位則慈和得多,都是年紀頗大、爺爺輩的人物。

他們六位難得齊聚一地,平日大都在各自管的州郡奔波, 如果說要奪權, 是不是也得先在某處聚一聚?

不知淮中郡會不會有那幾位之一。

出神間, 叮鈴聲響起,掌櫃已帶少東家從內門踏出。

少東家是個年輕男子, 約莫剛及冠, 相貌端正, 舉止有禮, 邊走邊向二人含笑問好。興許是年紀不大的緣故, 眼中還未沉澱出商賈的精明,反而如同一個文雅的讀書人,帶着幾分腼腆。

與二人打過招呼, 他看向李承度, “那方小印,不知客人可否容我端詳一番?”

李承度說好, 将小印遞去,少東家極為小心地接過,先在室內仔細看了會兒,再湊到窗邊借天光打量其內裏,眉間微皺,而後松開,心中大致有了章程,回身而來。

“可以兌銀子,五千兩沒問題。”他先說了這麽句,而後道,“但是客人必須說清小印的由來,我也好做記錄。”

說罷認真看着對面,似不放過李承度任何一絲神色變化,但李承度豈會有破綻,皺眉道:“自然是好友給的,他說過用這取銀子不會很麻煩,直接拿就是,怎麽,還要問東問西?”

少東家忙說不是,只是例行詢問,接着又問好友是男是女,可曾交待過別的什麽話。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句句客氣有禮,且當場令人取了現銀五千兩,整整五大箱,一一翻開箱蓋,銀光四射,任何人看到此景,臉色也都會緩下。

李承度亦似動容,沒想到他如此幹脆,便也一一回答少東家的問題。

他們對話時,扶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五大箱白銀,覺得這少東家行事确也有些意思。從他們能輕易拿出五千兩白銀來看,錢莊确實財大氣粗,那就不可能拿不出五百兩黃金,同樣的價值,黃金明顯要方便得多,他們卻故作不知,硬生生搬了個五個箱子。

扶姣猜不透其中用意,但看着李承度和他的你來我往,倒也不失趣味。

她掀開帷帽,慢慢飲了口茶,再擡眸時不防對上了一雙充滿驚豔的眼,正是那位少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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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覺冒犯,少東家微微颔首,極快地收回視線。扶姣倒不以為意,她本就在無數注目中長大,除卻服侍的仆婢外,只要在外露面就必有不少人明裏暗裏打量,扶姣通通沒理睬過,畢竟她生得這麽好看,旁人想多看幾眼也很正常。

一刻鐘後,李承度終于起身,與少東家互相作揖,“那就麻煩少東家了。”

少東家道:“李兄客氣了,這本就是錢莊應盡之責。只是這五千兩搬去客棧畢竟引人注目,動靜太大,難免會招來宵小之輩,可要我這邊派些人幫忙?”

“不必,我自有準備。”拒絕後,李承度喚了扶姣一聲,與少東家約定好送銀子上門的時辰,出了錢莊大門。

錢莊內,因下人來往搬箱,門簾不住發出叮鈴響聲,少東家端坐在位上摩挲扳指,似沉思什麽。見兩位客人走遠,掌櫃不由湊來,“少東家,我們何時有見了這小印就能随意支銀子的規矩了?”

他可從沒見過這種小印,也不知竟能讓人如此輕易從錢莊取銀子,如果都是如此,那豈不亂套了。

少東家回神,颔首道:“确實沒有這樣的規矩,但這小印……有些特殊,我有些事還想從此人身上打聽,只是暫先穩住他罷了。”

說着道:“我爹正在附近,着人拿信鴿來,今日的事,我得報他老人家定奪。”

少東家的父親,正是商行六位管事之一。他想,如果自己所記沒錯,方才那位小娘子露出的半張臉,竟和他曾經見過的主家畫像極為相似,可是前些日子他們才聽說明月郡主身亡的消息……

到底是明月郡主已死,還是被人挾持或诓騙出小印,必得查出個結果來。

…………

走出錢莊所在的長街時,日光已淡了許多,冬日總是如此,晝短夜長,申時才近尾聲,就有了天黑的趨勢。

李承度出門後就沒怎麽說話,亦似思索,扶姣起初還被他牽着慢走,後來忍不住了,湊到前方仰起腦袋瞧他,“怎麽樣?可信嗎?”

她很急切想要個結果,萬一商行有變故,那之前招兵買馬的美夢豈不要全部破碎。

“只此一次,還無法确定。”李承度低眸,看她巴巴等待答案的模樣,手便擡起輕輕一拍,道,“郡主稍安勿躁,急不得。”

這動作着實是行雲流水,興許他自己都未思考,拍完才微怔,不知怎的就擡起了手。好在扶姣自己也在皺着眉頭未顧及這點小動作,不然定要不高興地道他大膽。

不過話雖如此,但李承度心中已經對少東家的立場有所判斷,他應是了解內情且忠心的那一批。若心懷鬼胎,在清楚小印的作用下,少東家更可能會從他手中诓騙或奪得這方小印,可少東家并未如此,甚至連一句試探都無,反而對他得到小印的過程更感興趣。

只是人心莫測,就這一面,很難斷定此人是不是極其擅于僞裝,所以還需再觀望一段時日。

這些打算,李承度也三言兩語對扶姣道了個大概,“在此期間,我們先等着,按兵不動即可。”

扶姣似懂非懂颔首,“那小印要給你嗎?在你身上應當更安全些。”

“不用。”李承度道,“郡主之物,還是自己保管更妥善。”

他這樣出面之後,放在小郡主身上,反而更合适。

慢慢喔一聲,扶姣想起先前小印待的地方,決定繼續把它放在妝奁中,其實它的模樣看起來和一些特制的首飾很像,她第一次看到時,就以為舅母要送首飾給自己。

走了這一遭,她先前悶悶的心情已經好了許多,面上重現歡顏,且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到天幕全黑時,經不住小二舌燦蓮花的攬客,走進了這間名為與君游的酒樓。

據小二言,花雕雞是酒樓一絕,凡嘗過必成回頭客。扶姣酒量不佳,但對這種醉雞倒是躍躍欲試,問李承度,“你酒量如何?”

李承度道:“尚可。”

聽起來像是謙虛之語,扶姣偏要問細,“具體呢?”

他琢磨了個數字,“一鬥有餘。”

扶姣眼唰得睜圓了,在心中思索一鬥有餘的分量,約莫是五斤左右。她在各種宴會上也曾飲酒,那些其實都是沒什麽酒味的果釀,酸甜居多,即便如此也最多飲不出五杯。五斤酒,便是茶水也她也灌不下那麽多。

“那你應當好酒罷?”

“算不上,只是有些時候飲酒,頗為暢快。”

和李承度相處這些時日,扶姣有時候也能摸準他說話的脈了。他回答其他問題時很是坦率,但唯獨涉及到自身時,總會迂回自謙一番,譬如這酒,應當很是喜歡才會說出暢快這個詞了。

思及這段時日他都沒怎麽沾酒,扶姣自覺不能如此苛待下屬,很大方地為他叫了兩壺花雕,并道:“不夠再要,反正暫時無事,我允你醉。”

李承度沒反對,微微一笑,“那就多謝郡主了。”

說話間,佳肴接次上桌,擺在正中的花雕雞鮮香撲鼻,外皮一層油光極為誘人,小二在旁抑揚頓挫地介紹,道是用的年輕母雞配陳年花雕,保證味夠足,肉夠嫩。

扶姣聽得好玩兒,“年輕母雞是多大?”

“自然是兩三年的肉質最佳。”小二嘿嘿一笑,“小人沒讀過書,用詞是不大雅,但它在雞輩裏确實是年輕的,小娘子一嘗就知道了。”

這位雅間的女客衣着不凡,出手闊綽,又生得仙女兒般漂亮,小二很樂意說些逗趣的話來哄她開心,便故意多留了一刻,把整桌菜用自己的話兒介紹了個遍,果然成功把小娘子逗得樂不可支,最後還得了一錠碎銀的賞錢。

拿起木筷時,扶姣眼中仍盈着笑,嘗了口花雕雞,酒味其實很淡了,就如小二所言,勝在它的鮮和嫩。作為這間酒樓的招牌菜,比宮廷禦宴也不差多少。

扶姣有個無傷大雅的小習慣,那就是在吃到喜歡的美食時,腦袋會忍不住輕輕晃動。譬如之前在馬車上吃糖的模樣,又譬如此刻每嘗幾口雞肉,就微微歡快地晃幾下,然後偏頭看窗外萬家燈火亮起,就着美景吃美食。

她心無旁骛,吃得心滿意足,偶爾還拿起盛果釀的杯盞同李承度碰一杯,是頗為輕快的姿态。

興許是被她所帶動,李承度慢慢啜飲,不知不覺間也将兩壺花雕飲盡,但面色如常,目光也依舊清明。

扶姣湊近認真看了幾許,有些失望地眨眼,看來他酒量當真極好,兩壺酒入腹,竟半點感覺都沒有。可惜,她本來還想見識見識,沉穩如他醉起來是什麽模樣呢。

他們這頓晚飯用得頗久,期間還添了別的菜,等離桌時,酒樓大堂的客人已經散得差不多。

夜月懸起,面前是鋪出一條銀光的街道,宛如絲縧,将街頭街尾連在了一塊兒。行人寥寥,扶姣踏在這月光築成的大道上小步走着,未戴帷帽,從李承度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見那映出烏潤光澤的青絲在随主人動作小幅度地搖擺。

幅度突然停下,是扶姣頓住了腳步,正出神地望着探出牆頭的一枝梅花,梅香若有似無地萦繞鼻間。

這是一樹紅梅,綻放應當有幾日了,每一朵都處于盛放姿态。

紅蕊迷人,扶姣回頭道:“我想要。”

說完,卻見李承度沒有任何動作,她不滿于他的不懂事,再道:“李承度,幫我摘。”

“郡主為何不自己摘呢?”李承度卻道,語氣是略帶溫和的詢問。

自然是她夠不着了。扶姣皺皺眉頭,正欲說什麽,就聽他接口,“我可以助郡主上去。”

上牆自己摘花嗎?扶姣眼神微亮,深覺這也不錯,便颔首應聲,想了想,将大袖微挽,張開手來。

她這樣睜着大眼等抱的姿态,實在顯得乖巧,李承度不由看了幾息,才在扶姣的催促下不緊不慢伸手,輕輕放在她的腰間,将人往上抱起。

扶姣被他背過許多次,但面對面地抱還是頭一回。這顯然是一種更為親密的姿态,即便李承度有意保持了距離,但在平視的那一剎那,扶姣還是清晰地聞到了那淡淡的酒香。

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坐上牆頭後她就被滿目的紅梅吸引了心神。這戶主人家該是愛極了梅花,才在院中能落腳的地方都栽滿了梅樹,如今齊齊綻放,正是一幅美不勝收的盛景。

扶姣本想摘探出牆頭的那一枝,可在站到高處後,她才發現那僅僅是最普通的風光,真正算來,還要算最高處的那枝梅花才美。

她扶樹站起,倒也無懼這高度,踮起腳,試圖勾到那離夜空最近的紅梅,可是半天無果,只能再次求助地看向李承度。

李承度正在仰首看她,見狀微微一哂。

忽然,耳畔清風拂過,原在牆下的他眨眼間便到了梅樹枝頭,帶起梅樹的微微顫動,簌簌梅花落下,形成一陣花雨。

“郡主是要這枝?”他微微壓下枝頭,将它送到扶姣身前,待她折枝。

一彎冷月印在枝頭,照亮了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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