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

趙家離客棧不遠, 徒步一刻鐘就到了。

雖然作了易容,但李承度二人并未惹人懷疑,他們這幾日出門大都經過僞裝, 這次大方露出真容,叫人只以為本就長這個模樣。

扶姣不緊不慢地走着, 邊和王六說話, 有時說自己在江北的見聞,有時讓王六講訴路途所見, 偶爾興致來了, 還要湊過去看別人怎麽做點心。短短一刻鐘的路, 被她磨了兩刻。

抵達趙家拜訪時,已近巳時。他們三人看着像徒步而來,又無名帖, 門房猶豫了下, 接過信物仔細端詳, 沒看出什麽蹊跷,笑着先把他們引至前廳, 奉信物進門通傳, 很快就回道:“郎主出門去了, 稍後小郎君會來, 客人請稍等。”

李承度颔首落座, 須臾便有仆從端上茶水點心,招待倒是客氣有禮,不曾怠慢。

這間招待來客的前廳極大, 三面開窗, 亮堂堂,桌椅皆為紅木, 菱窗旁一座山水潑墨屏風,正好将小門擋住。

扶姣側首從大開的景窗看去,正對向陽的那一側花木葳蕤,将一方天地點綴得極為鮮活,寒冬之季還能有這種景象,想必費了番心思。

趙家宅院很有意思,庭院既有北地的大氣舒朗,布局又不失南地的詩情畫意,氣派自不必說,難得的是雅致又不失貴氣。尋常缺了見識的人入內,還當進了哪位王孫貴族的府邸,層層守衛,道道通傳。

這約莫就是土皇帝該有的氣勢。

她起身站到窗前,目光被一叢叢茶花吸引,姹紫嫣紅,恍如春()色滿園。其中一株灑金寶珠引起她的注意,這是一種本應在二月後才開的名品茶花,花瓣為白色,瓣中有分布不同的紅條紅點,極特別的外形,綻放時有種驚心動魄之美。

明陽長公主很喜歡茶花,扶姣雖沒随她,但耳濡目染之下也頗為了解這些品種,遇見了都能賞析一番。

她俯首,細白的指輕輕觸碰了下這株灑金寶珠,唇畔漾出笑意。

“獨放早春枝,與梅戰風雪。”忽然,有吟詩聲從道旁另一處傳來,着赭色錦袍的青年緩步走來,立在那株灑金寶珠前,冷天依舊手持折扇輕搖,笑道,“依我看來,茶花比梅更有一番傲骨,娘子喜歡這灑金寶珠?不如折去。”

他走近了些,看似同樣賞花,伸手朝茶花觸來,扶姣也在同時收手。

她撩起眼皮睨去,金色細陽灑在她鬓邊,側顏姣姣,平淡的眼神掃來時,仿若神女高居雲端般遙不可及,叫青年呼吸微微一滞。

遠遠看着時,就從隐約的輪廓看出這小娘子相貌非凡了,沒想到竟是這般絕色,最難得的是還傲氣淩淩。

Advertisement

貼身随從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家主子這喜歡“賞美”的毛病又犯了。平常對着那些青樓粉妓也就罷了,這位可是客人,身份還不清楚,若是冒犯了貴人可怎麽是好。

踟蹰之下,終究沒敢出聲,只在後面扯了扯青年的衣角,被他不耐煩甩開。

扶姣只看了青年一下,忍不住想翻白眼,還想說什麽,好不容易想起王六的話忍住了,便只上下打量了眼,轉身回座。

青年微怔,這種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傲慢更讓他心癢癢了,吩咐人把那朵灑金寶珠摘下,轉道入廳,與幾位見禮,“趙某來遲,怠慢了各位客人,還請寬待。”

這人正經起來,倒也有些人模狗樣,且說着就令人把那朵茶花奉給扶姣,“方才見小娘子對這灑金寶珠似有喜愛,便大膽做主将它摘下送來,雖是名品,但也不及小娘子歡心來得珍貴。”

言笑晏晏間,他沒再誇張地搖扇,自顧地在扶姣旁側的座位坐下,扶姣下一刻就起身,移到了李承度身旁。

青年這才看到李承度和王六般,笑道:“不知幾位客人求見我父親,是有何事?”

相比于那些仆婢,他就顯得輕慢得多,大概是趙家在淮中郡稱王稱霸慣了,讓他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

從仆婢間默認的态度可知,這人的确是他們口中的小郎君無疑,只是……

王六皺眉,先震怒于這人對小郡主的冒犯,而後又覺不可思議。據傳趙家是出過幾位名士的名門望族,怎會養出這種輕浮好色的後輩?難道是覺得他們沒有帶名帖上門,未報身份,就可以随意輕視?

李承度道:“需等見了趙老再說。”

青年喔了聲,根本沒怎麽認真聽,眼珠子都要黏在扶姣身上。

這種色膽包天的東西,扶姣還從沒見過,說很生氣不至于,至多看個新鮮,同時心底也不免生出趙家不過如此的想法。

她從下人那接過這株從花枝處剪下的灑金寶珠,慢慢悠悠對着把玩了幾息,等看厭了,就把它丢進了茶杯,正好将整朵花蓋住茶面。

面對仆婢的震驚目光,她理所當然道:“茶養茶花,不是正好麽?”

說話間眼眉微微挑起,眼光流轉間極有神氣。

青年一直就在注意她的神色,見狀更為她的神采所迷,忙幫着解釋,“正是如此,小娘子見解獨到,趙某佩服。”

李承度面色平靜地掃了眼扶姣,起身道:“趙老不在,看來我們只有改日再來拜訪。”

他慢慢站起,出衆的身高讓青年一怔,不知怎的有了股壓迫感,卻也實在不舍美人離去,挽留道:“父親很快就回了,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客人若不急,不妨等一等,或我帶你們在宅中走走。”

李承度道不用,已有了要走的趨勢,青年一急,又說院裏有座茶花小圃,專供客人游玩,不去可惜雲雲。

其餘兩人沒什麽反應,扶姣倒先探出腦袋來,饒有興致道:“當真?那我們去看看罷。”

她仰首看的李承度,亮晶晶又好奇的眼神讓李承度明白,小郡主根本沒把這人放在心上,大概是手段太低端了,讓她覺得不值一提。

不着痕跡地把這興沖沖的腦袋按下去,李承度沉吟片刻,說了個好字,在青年帶領下往內院走。

不拿出那登徒子的作派時,青年還是人模人樣的,介紹起壁畫、題字和花木,皆信手拈來,肚子顯然存了墨水,并非一無是處。

才走了小段路,便有着青袍的老管家匆匆而來,連聲道歉,說是方才被事情絆住,沒能及時招待客人,然後對那青年道:“先生還等在那兒,四郎不回去繼續學麽?待會兒郎主就歸家了。”

青年欲說什麽,管家就故意嚴了目光,讓他一滞,悻悻聳肩,終究有些敬畏這在趙家待了多年的管家,不情不願地向李承度幾人告別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管家暗暗搖頭,心道若非娘子着人關注前廳的動靜,他還真不知,四郎在客人面前竟也如此輕狂。

四郎是他們郎主族中堂弟家的子嗣,原家中行四,人喚四郎,到了這兒本該要換叫法的,可他始終不想承認這位的身份,便依舊以原稱呼喚他。

郎主選四郎的緣由,管家約莫能猜到一點,不外乎是因為四郎同原來的大郎生得太像了,再加上這人慣于在郎主面前裝乖賣巧,以致郎主被這副皮相蒙蔽了心眼,一心要過繼他。

唉,要不是大郎意外身亡,趙家哪至于讓這等人物來稱大王。

斂去思緒,管家又向李承度等人告罪,問他有何事來訪。

李承度道出來意,複将信物取出,“奉家慈之命,來取一舊物。”

管家出面後,才得了他的正視,端看這模樣氣度,管家不禁在心中先稱贊了聲,而後細看信物,訝然道:“郎君莫非是李夫人之子?”

李承度道是,見管家看向扶姣和王六,一一介紹:“這是家妹,另一人是我書童。”

管家長喔一聲,語氣中帶了幾分親近,“原是李夫人之子,那先前是大大怠慢了,郎主馬上就回府,郎君是想看看這園中風景,還是回前廳等待?”

自是回前廳等待得好。

從管家口中得知,原來數年前聽泉先生經過此地,曾順手為趙家家主解決了一件難題,還将得來的藥玉贈給了先天體弱的趙家大娘子,是趙家的大恩人,問其姓名,只道自己是李夫人。

管家熱情洋溢,“一別經年,李夫人如今可安好?”

李承度道已病逝,管家沉默了下,看着他和扶姣不知想了什麽,眼中憐惜更盛,“你們兄妹二人,受苦了。”

從這位管家身上,才能大致窺見趙家幾代名門的風貌,而不是像趙四郎那般将輕浮作風雅,只會堕趙家名聲。

大約是見扶姣和自家娘子年紀相近,管家自然而然生出慈愛之心,從外表觀她氣血不足,便着人特意上紅棗茶,并問:“小娘子和兄長是路經懷中郡,還是準備長居此地?”

他問扶姣,自然由扶姣作答,“只是經過此地。”

“你們兄妹二人若無其他親友,就此待在淮中郡也不錯。郎主一直念着李夫人恩情,只恐無法報答,若能有幸得此機會,定高興極了。趙家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但在這兒還是小有名聲的,照拂二位不在話下……”

管家念叨起來,也是很多話的,扶姣聽着,唯獨對他話中的稱呼很感興趣,看着李承度眨了眨眼,拉長了語調說話,“那我不能做決定,要看阿兄的意思。”

王六一口茶水險些沒噴出來,小郡主這聲阿兄,他聽着怎麽像主子的催命符似的。

李承度神色自若,“暫且還未定下。”

管家大呼正好,直對他們介紹起淮中郡的種種好處。

但凡上了些年紀的人,碰到喜愛的小輩,總忍不住唠叨幾句。李承度以不變應萬變,沉靜的臉上很少有變化,而扶姣被引起了興趣,就很願意接管家的話,捧哏似的時不時“噢?”“這樣啊”之類的答,二人對話起來,很是得宜。

管家欣慰道:“小娘子和善開朗,定能和我家娘子結交為友。”

王六愣愣聽着,竟不知那四字是如何寫了,忍不住偷偷觑一眼小郡主,依舊是雙目盈笑的可愛模樣,一點都看不出慣有的任性嬌蠻。世人說女子皆有千面,果不欺他。

幸而未過多時,趙家郎主趙渚回了。

管家先上前介紹,言語中多添溢美之詞,讓趙渚對這故人之子有了三分好感,再一見他們兄妹的品貌,三分頓時變成七分,含笑道:“不愧是李夫人的一雙兒女,乍然看來,真是珠玉生輝,我這陋室也随之添光啊,哈哈哈。不必拘束,既是李夫人之後,你們喚我一聲趙伯伯就好。”

趙渚是爽朗的性格,言談不拘小節,聽李承度說要取李夫人留下的東西,二話不說當即着人去取,再問他們現居何處。

李承度道出客棧名字,趙渚訝異了下,“莫非就是昨日在城中豪擲五千兩的……”

李承度似有不好意思,點頭道:“小妹頑皮,一時興起,倒在城中鬧出笑話,連伯父也得知了。”

“女孩兒家麽,就要嬌慣些,沒什麽。既然你們在此地沒有住處,不如到趙家來,過些日子就是上元節了,不管有什麽事,先過完這個節再走不遲。”趙渚雖有些詫異他們的豪氣,但也不以為意,五千兩對他的身家來說實在不值一提。

“之前還未想好是去是留,恐怕得回客棧商議一番,才能給伯父答複。”

趙渚嗯了聲,“不管去留,我都不勉強,但若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自然更好。馬上就到午時了,留下來用頓飯。”

作為家主,趙渚很有說一不二的風範,說完就吩咐管家備宴,不給人拒絕的機會,他們只能從善如流地應下。

“郎主,東西取來了。”有下人匆匆趕至,手捧的木盒長而窄,光看外形,裏面像是一幅畫卷。

可是據扶姣所知,聽泉先生是從不作畫的,也不擅畫,不由好奇地湊去打量,握在手中端詳外表。

趙渚道:“李夫人将東西交給我時,它就是這模樣了,從未叫人碰過,如今也算完璧歸趙。”

“多謝趙伯父。”李承度對他鄭重作了一揖。

趙渚這回沒再推辭,撫須含笑受過,“解謎也不急在一時,既是李夫人所留,你們就回去後自己私下拆看罷。聽說來時是大郎接待的你們,他沒有怠慢你們罷?我還有一女,正和令妹年紀相近,待會用飯時喚她來,小娘子間也好有話說,省得總是聽我們說話,沒什麽趣味。”

作為趙家家主,他對這兩位突然冒出的小輩算是招待周到,十分客氣了,李承度應答得也很是謙遜有禮,讓趙渚連連颔首,對他愈發贊賞。

之前趙渚在外辦事,歸家後就馬上來見他們,眼見臨到午飯的時辰,他道:“我先去梳洗一番,你們在此等候片刻,稍後會有下人來領路,或者去園中走走,賞賞風景也好,都自便,不要客氣,就當在自己家中。”

“是,多謝趙伯父。”

看着趙渚離開的身影,李承度目光投向扶姣手中的長木盒,亦有好奇,實在猜不出母親會在這裏留什麽給他。

思索間,扶姣卻把木盒交給王六收起,“趙伯父說得對,先生的東西,肯定不能在這兒随便拆。”

目光一轉,對向了李承度,“你說是不是呀,阿兄?”

李承度:“……”

叫完這一聲還不滿意,特意站在李承度面前仰首望了會兒,張開手道:“阿兄,抱抱。”

這模樣,簡直是新找到了捉弄人的法子,正玩得不亦樂乎。

李承度靜看了小郡主片刻,然後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後領處,把人從階下,輕輕提到了面前,拍了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