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
畫上是一位神态肅然的男子, 腰束長劍,雙眉如劍,正端坐于書案前, 持一卷長圖在凝眉思索。
乍看去,任何人都要為這幅畫的精妙所動, 不僅男子描繪得栩栩如生, 連細節處也不曾忽略,甚至可以看到燭火映照下, 男子手中長圖繪制的是甚麽, 是一幅作戰圖。
毫無疑問, 他是一位将軍。
“這是父親領軍的最後一戰。”李承度指着那畫中畫裏的小字,上書西沙河三字。
當時李蒙将軍正要去往西地作戰,欲借道西沙河, 但梁州西池王遲遲不給答複, 故意拖延。李蒙大怒, 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池王此舉是藐視天威, 再加上戰事緊急, 他必須盡快趕去, 便強渡西沙河, 最後成功援助了西地的同胞。
沒?到的是, 被救出的那群人回到洛陽後反咬一口李蒙,道他們本已經被西池王派兵救下,但李蒙為了搶功, 硬是和西池王打了起來。西池王的實力, 朝廷本就沒摸透,何況朝廷自身此時都是個篩子, 各家都在忙眼前利益,哪有心思去保一個惹得西池王大怒的李蒙。
與此同時,爆發了青松先生的書信一事,李蒙為維護岳丈大鬧金銮殿,順理成章地成了衆矢之的,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場。
扶姣和王六亦看出了男子相貌和李承度有八分相似,但畫中将軍威嚴赫赫,劍鋒般懾人的氣勢幾乎溢出畫卷。李承度則不同,更多時候他都像一輪沉靜的月,很少露出鋒芒,這大概是他和父親最大的區別。
扶姣有點懵,“可是先生說了,她最不擅畫,也很讨厭作畫的啊。”
那眼前這幅畫又是從何而來?難道她在書中所述,不可盡信嗎?扶姣猶疑了,思及先前李承度所說,都不确定先生到底會不會騙他們了。
“母親是不擅畫道,也很不喜。”李承度解釋道,“但确實為父親作過幾幅畫。”
面前二人頓時明了,意思是只要對上自家夫君,聽泉先生的原則都可以退讓。
目光在畫中将軍的面容徘徊了幾息,扶姣收回視線,總覺得雖然長得差不多,但她無來由就是要更怕這位将軍,還好李承度不像他父親那樣兇巴巴。
她頗為失落道:“先生留的,真就是這幅畫嗎?”
沉思一番,李承度颔首肯定。如今看來,母親在趙家只留了兩樣東西,一是救趙娘子的藥玉,二就是這幅畫,總不能是趙娘子佩戴了數年的藥玉,那是她治病的東西,送出去了也不可能再讓他去拿回來。
扶姣不敢相信,仍小聲嘟哝說竟不是藏寶圖密道之類,對着畫卷翻來找去,令李承度一哂,“我早說過,母親所留之物,不要抱太大期望。”
Advertisement
不過,借此特意讓他來淮中郡一趟,應是他?的那個意思。
“……好罷。”扶姣找了半晌,簡單的一幅畫實在看不出能有什麽玄機,但??還是道,“留下這幅畫也不錯,先生應當是讓李承度你不要忘記父親的威風罷,也在期待你做個大将軍呢——”
見她努力為自家母親找理由的模樣,李承度也不忍再打擊,嗯了聲,“應當是罷。”
扶姣失了大半興致,如果留下的是先生手書,她還能鑽研一番,可這是先生夫君的畫像,她總不能捧着看。何況這個李将軍看起來太兇了,一點都沒有李承度的可親。唔……不知李承度會不會失落,畢竟無論從哪兒看,先生無時無刻都在誇李将軍,對李承度提得甚少。
作為人子,好像怪可憐的,不像自家阿娘,總是在誇她。
“那就努力達成先生所願。”扶姣擡手拍拍他的肩,?了?,“也不要傷心,下次,我也給你作一幅畫,保證比李将軍看起來還要高大威猛。”
李承度應聲,大致能猜到小郡主的?法,沒有拒絕她這安慰,“那就先多謝郡主了。”
不客氣,誰讓他是她看中的人呢。這句話扶姣沒有說出口,但面上流露的無非是這麽個意思,憶起自己的畫工,她還對李承度卸去易容的臉仔細看了看,道:“不過你到時要好好收拾一番,不可以再穿這麽簡單了,人要衣裝知道嗎?不行,還是我來給你準備罷,你的那些衣裳配飾都太單調了。”
扶姣?,明明李承度給她選起來都很有眼光,怎麽輪到他自己就這麽随意呢,不是青衫就是藍袍,束發也多用木冠,看起來苦巴巴的,走出去別人還當她苛待下屬。
她皺着眉頭認真打量思索,李承度依舊不反對,她說什麽就應什麽,好歹止住了小郡主的不滿。
王六從旁看着,只覺得主子和小郡主相處實在太好玩兒了,尤其是小郡主這神氣活現的模樣,主子竟每每都能接住捧着,恰到好處地讓小郡主滿意,确也是門功夫了。
既然知道了留下的東西只是幅畫,又?到了接下來要做之事,扶姣就預備回房去,她蠻喜歡趙娘子的,李承度說了還會有去趙家的時候,給李承度挑選衣物時,她也?選些東西送給姿娘作禮。
“王六。”她在門前頓足,回身道,“去幫我買些東西。”
王六哎了聲,跟着她去取需采買之物的清單,然後對着那寫滿了三張紙的內容呆滞又是後話了。
這廂,李承度看着他們離開後仍未有動作,盯着畫端詳許久。忽然,他取出匕首,對畫中李蒙将軍的胡須處割一道小口,輕輕撕開,目中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光。
他第一眼看到畫時,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之處,初時始終?不起是什麽,直到聽到小郡主嘟哝潦草之類的話時,腦中靈光一閃,記起母親每見父親蓄須,必會抱怨一番,然後親手給父親剃須之事。
既最讨厭父親留須的模樣,自然也不會在畫中多添這一筆。
順裂口慢慢撕開,畫像下漸漸呈現在眼前的輿圖,才是聽泉先生真正留給他的東西。
這是一幅和扶姣當初給他的那張幾乎一致的輿圖,不同之處在于,扶姣那幅沒有作任何标記,而這幅不僅将幾處兵家重地和險要之處圈出,還在幾地之間直接畫出了路線。
李承度對路線思考半晌,腦中迅速繪制出它們的關系,而後明白過來,這是母親為他所提的建議。
從洛陽到徐州,再到梁州,母親為他點出了一條積蓄勢力的路。
在父親的畫像下,她并沒有忽略他。
**
扶姣他們在客棧又住了兩天,就被熱情的趙渚再三邀請,住進了趙家,說是一起過上元節。
趙雲姿本就喜歡扶姣,聽說他們預備過了上元節這日再考慮離開之事,便高興地将扶姣安排在了隔壁院子,來往幾步路就到了。兩個小娘子感情一日千裏,幾乎天天黏在一塊兒,很快就成了閨中密友。
上元節前一日,風清氣朗,依舊是大晴日,雖說寒氣不減,但足夠叫人心生快意。
趙雲姿在房內剪貼紙,這是她在閨中養出的絕活,本不輕易現人,但扶姣喜歡,她就願意多為好友剪些有趣的玩意。
将剪紙揚起,借天光打量,心覺這個形狀應當就同纨纨所述的鹿兒差不多,真是好看,若有機會,她也?親眼見見這靈動的小東西。
含笑間,下人報郎主來了,她忙起身迎去,收了笑意道:“爹爹。”
趙渚颔首,問女兒身體如何,近日如何,趙雲姿一應答好,那些偶有小恙的事都不曾道出。
放在往日,父女間會更親昵些,可一年前趙家大郎的死橫亘在父女之間。縱然趙雲姿知道爹爹在最初的怒火後已不曾怪她,可終究心中有愧,再也無法對他自如撒嬌了。
她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兄長,有時候也會?,當初死的如果是她就好了,反正她只是個女兒家,也不至于讓爹爹如今還要為了讓誰承嗣而煩憂。
女兒垂眸細答間,趙渚也在無聲凝視,瞥見她愈發清瘦的身形,內心嘆一聲,有心?安撫什麽,卻無從說起。
最初他确實遷怒過姿娘,若非姿娘不懂事誤入他人地盤,也不會害大郎殒命。可她是他從小捧在手心的明珠,自幼因病少出家門,那次出去,還是他和大郎一力勸誘而成,她對家門外的地界一概不知,也怪不了她……只能說,天命注定他趙家有此一劫。
可這殺子之仇,他若不報,便愧為人父,也會死不瞑目。
寒暄幾句,他撫須輕聲道:“姿娘,你今歲也有十七了罷。”
趙雲姿心弦一顫,爹爹是?要把她嫁出去,眼不見為淨了嗎?
女兒家的敏感心思,趙渚無從察覺,聽她低低應了聲,續道:“是該許個好人家了,我這為你物色了個人選,你先聽聽,自己好好考慮一番。”
在趙渚的話語中,趙雲姿的心緩緩下沉,最後直到了谷底,微啞着嗓子答:“挺好的,一切随爹爹安排。”
趙渚終于發覺什麽,可趙雲姿低着頭,他也看不到那泛紅的眼眶,踟蹰半晌,道:“爹爹是和你商量,倒也不必急着應下,等見了人再說不遲。”
說罷似乎也沒了話,便讓趙雲姿好好休息,轉身離去。
他大步流星,如攜風而去,走在天光下的身影依舊筆挺,但趙雲姿擡首望去,依舊捕捉到了那發間一閃而過的銀光。
爹爹已有白發了。她出神地?,以前爹爹最是儒雅英俊,極注重養身,滿頭烏發黑亮,比起阿兄也不差什麽。這短短一年的時間,就生了不少白發。
方才,爹爹和她說,徐州刺史徐淮安在信中有意與趙家結好,雖未明說,但的确是求取她的意思。他覺得此人有大才,日後不可小觑,值得托付,望她謹慎考慮。
其實不需看日後,如今也能知道,這徐淮安不是尋常人物,三十出頭的刺史,這樣年輕的一方使君,大鄞還有幾位?
淮中郡毗鄰徐州地界,即便她久居閨中,也聽過徐刺史的名聲,是一個朝廷都要忌憚、掌控不住的人,何況如今大鄞局勢已經徹底亂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徐淮安都能算作徐州的皇帝。
他?要求取自己為的什麽,無非是因趙家的財富和趙家在淮中郡的勢力。
趙雲姿對這位刺史的了解,僅限于此,方才趙渚也不曾對她說別的,只道此人是個好郎君,至于他性情如何、是否成婚、後院可有妾有子,都沒提起。
或者說,趙渚根本不關心這些。
趙雲姿不怨爹爹,還能來知會她一聲,給她考慮的餘地,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愛護了。
她也?為阿兄報仇,如果這條路是必須要依附徐淮安的話,她?……她願意用己一身,來作為趙家和徐州的紐帶。
胡亂地?了這麽些,決心是有的,可仍不免忐忑難安。趙雲姿呆呆神游,不妨被剪子戳了手,滋出血珠來,婢子大驚,立刻取來藥粉手帕,“娘子?的什麽?竟呆成了這樣。”
方才父女談話屏退了下人,貼身婢子不曾聽到此事,趙雲姿也不打算和她說,忽問:“李娘子在麽?”
“才見隔壁院子的人在忙前忙後拿什麽東西呢,定在的。”婢子見她意動,“娘子又要去尋李娘子了?”
趙雲姿颔首,她很?去找纨纨說些話,纨纨年紀小,可遠比自己更有力量,宛如灼灼日月,從不會有遲疑。趙雲姿最羨慕她的驕傲自信,充滿了感染力,如果在她身旁,自己也能更有信心罷?
婢子卻有不滿,小聲嘟哝,“這個李娘子,性子跳脫得很,沒得把娘子你都帶壞了。李家兄妹的身份都還不明,一經邀請就迫不及待住到趙家來了,指不定抱着什麽心思呢,娘子你待人純粹,可也要提防被騙了。”
然後又嘀咕了幾句,都不是什麽好聽的話。
她這夾槍帶棒的,趙雲姿聽着,動作停住,眉頭深深擰起,無論如何都把那些和纨纨聯系不到一起。即便她少見外人,也看得出纨纨家世不凡,非權貴世家養不出那樣的驕矜,有時候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氣度連她也自嘆弗如,這婢子的話明顯帶了極大的偏見。
趙雲姿偏首,認真看着她,須臾道:“你也喜歡那趙四郎?”
婢子一驚,“娘子說什麽?”
她這過大的反應更讓趙雲姿明白了,又一個被趙四郎蒙騙的人。趙四郎生得一副和阿兄極像的好相貌,卻有着阿兄沒有的風流肆意,從他住進趙家後,趙雲姿就知道隐有不少婢子都被他表相所迷,只沒?到自己身邊的人也是如此。
近日趙四郎頻頻對纨纨獻殷勤,這婢子?必是拈酸吃醋了,什麽話都說得出。
趙雲姿覺得可笑,那人模狗樣的四郎,連一個手指頭都配不上纨纨,纨纨怎可能搭理他。
“李娘子什麽人,我比你清楚得多。”趙雲姿冷臉,“但我身邊的人若不幹不淨,我定容不得,以後若再讓我聽到什麽不該聽的,你就不必再待在趙家了。”
說罷換了個婢子跟随,罰她留在院中掃地。
越臨近院落,趙雲姿的腳步就越慢,又猶豫起來,不知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纨纨。她和纨纨在一起,總是纨纨在安慰她的煩心事,在她低落時鼓舞她,帶着她做這做那,輕易就能感到快樂。
次數多了,纨纨會嫌她煩嗎?
隐約間,耳畔傳來了話語聲,趙雲姿停住腳步,從錯落的枯枝間往內看,院中坐在一塊兒的少女和青年,正是纨纨和她的兄長。
視線微移,能夠看到李郎君手中的布和木條,看已經做出的輪廓應是花燈。是了,明日是上元節,夜裏會有許多小娘子手持花燈游街,也是一番盛景。
?必是纨纨聽她說過,又不?要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花燈,就纏着自家兄長做呢。
沒?到纨纨兄長看着冷淡,卻對妹妹這般疼愛,還能親手給她制花燈。?到以前阿兄每逢上元節就要給自己買來許多花燈的場景,趙雲姿黯然又欣羨,都忘了走去,靜靜看着。
青年手很巧,動作又快,先前還只是個輪廓,須臾間就做成了一個小兔式樣的花燈,稍微一轉,又不知怎的變成了一朵蓮花。少女湊在旁邊指點,提這個要求說那個不滿,說話間腦袋都傾在了青年手臂上,發絲纏繞,極是親近。
經她的指點,花燈确實愈發精美了,再添上幾筆簡單的畫,放到外面也是難得一求的精品。
看着小兔花燈做好,少女迫不及待地接過,提在手中原地轉了幾圈,似很滿意地點點腦袋,那模樣看得趙雲姿忍俊不禁。
可才提了會兒,少女又?出了新主意,似乎是不?拿了,要把燈挂上樹梢。趙雲姿看着她走到樹旁努力踮腳,又蹦了蹦,依舊夠不着,瞧着極是可愛,叫趙雲姿掩唇忍笑。
她本以為會是纨纨的兄長代為挂上,沒?到他上前兩步,直接微微俯身,讓纨纨扶他的肩,踩在他的手掌上,然後一起身,就把人送到了最矮的樹枝間。
親手挂上花燈,少女坐在樹上不願下來,就居高臨下地看着樹旁的人,口中說着什麽,還伸出手,故意拍了拍他的發冠。
這樣頑皮的動作,竟也沒讓青年有絲毫不滿,依舊靜靜立在那兒,随時預備接人下樹。
趙雲姿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微紅了臉,目光輕輕移開,也沒什麽不合适的動作,可總覺得這兄妹間的親昵……好叫人臉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