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

李承度絲毫沒受王六影響, 握着羊毫穩穩地畫完,無論扶姣怎麽掙紮都不為所動,讓她第一次知道, 原來他也會這樣“睚眦必報”。

他肯定把她畫得很醜,說不定是只小烏龜。扶姣氣惱又委屈地想, 手腳都被制住不能動, 很想一腦袋撞上去,然而連這點願望都實現不了, 被他用筆就按住了。

在她想着要不要哭時, 李承度先一步完成了動作, 放開禁锢把人從桌上保下,見她穩穩落地才松手,轉身去淨手, 邊道:“裏屋有銅鏡。”

扶姣第一件事果然不是找他算賬, 立刻跑向裏屋取鏡, 拿起看了會兒,惱怒慢慢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打量, 手握銅鏡半晌沒撒手。

她臉上的痕跡并非是胡亂塗畫, 而是幾筆畫出的虎紋, 從額中到兩鬓, 竟很有些生動。唯一不滿的是兩腮的幾條黑胡須,看起來不像是威風凜凜的虎大王,倒成了偷魚吃的貓兒, 把那虎紋中隐隐透出的王字氣勢都壓了一半。

“虎有胡須嗎?”扶姣邊看邊問, 她不曾見過虎,只見過畫像, 因此不怎麽确定。

李承度道有,扶姣喔了聲,又看幾眼,評價道:“那你的胡須畫工不到位,簡直如畫蛇添足,其實虎紋就已經足夠了。”

看着看着,因為畫得不算醜的緣故,她沒生氣,反而就着他畫的紋路,琢磨起了花钿的新式樣。出乎意料的發展讓李承度看來一眼,見小郡主興致勃勃的模樣,自然也不會提醒,慢慢将發冠重新束好,最後也沒見她再次撓來小爪子。

大約是琢磨着突然有了靈感,急着回去把花钿的圖樣畫下來,連玉佩都忘在桌上,手握銅鏡就走出門去。

院外,王六神色糾結地等了許久,才聽得門開的聲音,第一眼見到的是狀态尚可的小郡主。

仔細端詳,除去眼眶微紅外,小郡主并無其他異樣,只步伐匆匆,不知要去做什麽。

方才的畫面仍在腦中久久盤旋不去,他慢慢地邁進屋,心不在焉地把洛陽之事道出,擡首見李承度巋然不動的模樣,忍不住道:“主子,那個……小郡主的脾氣有些大,縱然主子你……呃,也不好用……就是,總得讓小郡主心甘情願罷。”

不是王六偏袒,實在是那情形看起來就像主子在強迫小郡主,他對二人雖是樂見其成的态度,可也不能這樣成罷。

對此,李承度只是瞥來一眼,道了聲,“你不懂。”

不懂什麽?難道這也是另類情|趣嗎?王六憋了滿肚子疑惑,卻不好再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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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插曲,除卻扶姣和李承度二人外,只有王六稍稍窺見了兩眼。不論如何,扶姣今後的動向已明了,她定要跟着李承度一起走的。

如今連徐淮安都還未離開淮中郡,談他們的事也為之過早。

接下來的幾日,扶姣發覺,趙家除了她,好像每個人都很忙碌,李承度亦在早出晚歸。

她欲去尋趙雲姿,每每都被歉意告知,娘子已經随使君出門去了,或娘子已睡了。

唯一得見的時機,還是趙雲姿因着連出門幾日,病弱的身子受不住,感染風寒,病倒了。

扶姣聞訊前去探望,被她遠遠叫停在了落地罩旁,“我病了,大夫說要離人遠些,沒得讓你們也染了風寒。阿念搬繡凳來,別讓三娘子站着。”

婢女亦勸她莫靠近,扶姣只得坐在那兒,二人隔着半丈的距離說話。

扶姣對徐淮安表示不滿,“明知你體弱,卻還連着幾日約你出門,這人太不體貼,你怎麽就順着他?”

“使君邀約,怎好拒絕。”趙雲姿無奈含笑,示意婢女阿念到她的繡囊中取物,待阿念尋了會兒,方知是三道平安符,“昨日去了大慈寺,我為爹爹和你們各求了一道符,本是昨夜就要送去的,奈何忽然病了。”

三道平安符,兩黃一紅,她指其中紅色那枚,咳了聲,病容蒼白,“這是纨纨你的,另外兩枚,給李郎君和王六。”

扶姣未細看,接過摩挲兩下,總覺得趙雲姿此舉有點告別之意,“是定下了什麽嗎?”

趙雲姿一怔,感慨她的敏銳,屏退下人,輕聲回:“若不出意外,使君幾日後回淮中郡,很快就會遣人來過禮定親,不出一月,我就要出嫁了。”

這麽快?扶姣驚訝,她從未聽過這樣急的婚事,一個月走完六禮,未免太過倉促。

“嗯,等不了太久。”趙雲姿道,“使君畢竟這個年紀,家中長輩急得很,一直催促,加上時局如此……其實他不曾對我說過這些,按常理再怎麽快,也起碼要三個月,是我主動和爹爹提的。”

她悠悠嘆出一口氣,眼中含的那抹愁思,是扶姣不懂的情緒,“反正注定如此,不如早點嫁去,有些事也更能順理成章。”

說罷,又一笑,對微微皺眉的扶姣道:“纨纨不用為我擔心,此事是我自己思慮過的,不曾有半分勉強。”

對于人生大事,各人都有自己的思量,扶姣早知這點,先前也和趙雲姿談過此事。她本就不是喜歡摻和別人私事的性子,見趙雲姿下定決心,便也不再提,微微颔首,“既然差不多有了決定,就好好養病罷,時日不多,總得要漂漂亮亮地出嫁,不能被別的新娘子壓過了風頭。”

趙雲姿失笑,還以為纨纨會問許多呢,不得不說,這确實讓她放松了許多,“都聽你的。”

言談間,她想起原先那枚香丸,又着人取來三個小瓶,道是大夫依據那香丸制出的新丸子,扶姣的那幾瓶和先前效用相差無幾,她自己的則加了幾味養身的藥材,略有區別。

同時将方子遞去,“大夫說,研制這香丸的人醫術高明,不僅能留香,時日久了還有養顏之效。這次我可是因纨纨你得了個大便宜,方子好好收着,日後沒了再找個稍懂醫術的大夫,就能配出來。”

扶姣應聲接過,又與她說了會兒,見趙雲姿面露疲态,便不再打攪,起身離開。

從甬路離開,耀眼的日光被抽出新芽的枝頭遮去七八,扶姣慢走間,前方迎來一道身影,那張比許多女子還要漂亮的臉,不是徐淮安又是何人。

她撩起眼皮瞥了眼,準備從另一條路走去,不想和這人打招呼,但被徐淮安先一步喚住,“三娘子。”

他道:“三娘子可是去看趙娘子而來?”

扶姣颔首,聽他續問,“趙娘子現今如何,風寒可有好轉?”

扶姣只感莫名,奇怪道:“你應該去問大夫,或者問她自己,我如何能知道?”

徐淮安愣了下,大概沒聽過這樣不客氣的回答,歉意一笑,“男女有別,我不好去她院中,碰巧遇見三娘子,故想問一問,看來是叨擾三娘子了。”

他笑起來時,那本就極張揚的臉又添三分容光,作個不恰當的比較,比盛裝打扮的猶月還要美三分。扶姣待美人總有幾分優待,思忖他從始至終确實沒做過什麽,只是自己憑直覺不喜,還暗地與姿娘說過壞話,可如今他們都要定親了,勉強回答道:“看着病情尚可,只是有些疲憊,她體弱,這幾日連着出門,累着了。”

徐淮安立刻明了,出聲道歉,懂事的模樣讓扶姣稍稍滿意,思及趙雲姿算是心悅于他,“既然有你一半責任,更該去看看她,你們最近也熟絡了,不該那麽生分。”

說罷,擡手遮了下光,扶姣不耐煩和徐淮安繼續交談,又随口應付了幾句,就颔首離開,并未瞧見徐淮安在後方略顯訝異的神色。

說實話,待自己這樣沒耐心的小娘子,徐淮安還是第一次見。他雖至今未有妻妾,但憑着身份和這張臉,主動讨好的女子素來只多不少,唯獨趙家這兩位娘子,破了他的例。

先是趙渚之女趙雲姿,雖然對他有意,但仍能保有理智,即便在他有意顯露出對三娘子的興趣後,也不曾被亂了心神,有拈酸吃醋之舉。再一個,就是這神秘的三娘子。

三娘子的家世,他尚未徹底查清,只那日瞧見明月商行的管事待她格外客氣,便稍微留了個心,可惜連着幾日,都沒查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光從面上看,只知性情高傲,等閑不得接近,定是出身不凡。

且趙四郎實在太敏銳了,那晚聽戲時,他不過多看了幾眼三娘子,就被趙四郎察覺,這幾日都在有意無意阻攔他接近這位三娘子,連偶遇也不得時機。

今日若非湊巧,他恐怕直到離開淮中郡都不會有和三娘子獨處的時機,可惜……也沒能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徐淮安心中遺憾,趙四郎明顯對這個表妹有意,如果他執意再探究三娘子,和趙家只怕會生嫌隙。

若是趙四郎表現不那麽出色,徐淮安不會太顧忌,但有時聽他的見解,連徐淮安也不得不承認,此子只可為友,不宜為敵。

他拈開袖口一片嫩葉,忽然輕輕笑了聲,搖頭離開。

…………

趙雲姿的婚事如她自己所說那般,在徐淮安動身回徐州後,就迅速過了六禮。

因時間倉促,趙渚自覺委屈了女兒,有意補償,添了好些嫁妝。徐州來使送的定親禮亦是豐厚,讓一些非議也少了許多。

思及徐淮安的年紀,不少人表示理解,畢竟這位使君身居高位,卻至今無妻,實在不合适。

除卻時間上的問題,這樁婚事其實再挑不出差錯,趙雲姿得了城中諸多小娘子的欣羨,但大婚當日,前來趙家祝賀之人除了一些關系較近的親戚友人,并未邀請太多賓客。

扶姣作為名義上趙家一份子,難得有了興致,幫趙雲姿接待客人。

不過她是驕矜作派,熱情客氣自是不可能,勉強見了幾位,覺得這些人都是說一樣的話,面上笑呵呵,底下還不知什麽想法,不由有些意興闌珊。趙雲姿見狀,将她喚到身邊,含笑道:“哪至于要你操勞,今日陪着我就好,看着纨纨,我就能安心了。”

扶姣眨眨眼,見她真誠不作僞的模樣,便應了下來,任趙雲姿握着手,等待徐州的迎親隊伍。

貼身婢女往外張望着,小聲嘟囔道:“娘子的婚事本該滿城同喜,如今卻如此簡單,真是太委屈了。”

趙雲姿正色,“這種話莫要再說了,這些是我做的決定,與他人無關,你若是一時心疼我也便罷了,但如果到了使君府上也是這模樣,那你便留在這兒罷。”

婢女臉色一變,連忙低聲認錯,表示再不敢胡亂說話。

因戰事迫近,這場大婚除卻嫁妝和聘禮豐厚些,其餘一切大都從簡。趙雲姿秉性柔淑,對這些也不在意,只是身邊人不免為她抱些不平。

但有了這一出,經她敲打後,身邊人頓時都收斂起情緒,面對徐州來使十分客氣。這點倒叫迎親之人高看幾分,心道還以為趙家女生在錦繡堆,會是個嬌氣性子,沒想到如此體貼,倒是使君的福氣。

趙雲姿随迎親隊伍上轎,臨別前最後重重握了一次扶姣的手,對她一笑,轉首而去。

當夜,趙渚在府門外的一條長街擺了頓流水宴,婚事不好大操大辦,但這個還是不能省,也算是為女兒攢福的手段。

早在目送趙雲姿上轎後,扶姣就已經無事可做了,只是對徐淮安沒有親自來迎趙雲姿仍不滿,李承度道:“迎親之人是徐淮安心腹大将,徐州那邊如今确實脫不得身,能派心腹前來,已算是徐淮安對趙娘子的重視。”

“那也不一樣。”扶姣皺眉,很快松開,“罷了,姿娘不在意就好。”

她左右望一眼四周,人已經走了,也不準備再在這兒看賓客穿梭,轉身時,突然被李承度叫住。

他的語氣第一次有了遲疑,“牆角那桌的人,郡主看着,可有不同?”

什麽人?扶姣擡眸掃去,那是擺在角落處的一桌,因着無需送禮金,參宴之人各種身份都有,這一桌顯然家境都不大好,狼吞虎咽的姿态頗為粗魯。

她別過眼,“沒什麽啊。”

“正中的青年,郡主再仔細看看。”

扶姣依言認真凝看,除卻有些面善外,依舊覺得沒什麽,奇怪道:“是你認識的人嗎?”

李承度沉默了兩息,“那人是否與太子有些相似?”

李承度未曾進過宮,但因太子到長公主府找過扶姣幾次,對他的臉依稀有印象。

扶姣立刻皺眉搖頭,“太醜了,阿兄雖然不如我,但也不可能穿得這麽破爛呀,還在那裏同人混一頓飯吃。”

才這麽說着,那青年被茶水嗆到,突然心有靈犀般擡首,一撞見扶姣的臉,愣在那兒,足足有兩息,旋即激動地拔腿奔來,隔着人群就遠遠喊了聲什麽,見口型似乎是“纨纨”二字。

扶姣大驚失色,見他似好些日子沒沐浴的模樣,手上還有油光,連忙閃到李承度身後,任他撲上李承度的手臂,好半晌才探出腦袋,小心打量,試探問道:“楊保保?”

太子雙目含淚,深深點了點頭。

偷偷離開皇宮時,他就和父皇母後許下承諾,說一定要找到表妹保護她,但一路從洛陽流落到此地,身邊只帶了個小太監,他方知路途奔波的不易。銀子幾乎被偷光了,還受盡欺負,狗見到他們都要追着攆好幾裏路。

嗚嗚嗚,他身為男子都落魄成這樣,纨纨一個柔弱的女孩兒,必定更可憐罷。

“纨纨,你受苦了。”他嗚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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