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

第八十一章·?

深秋的漂泊大雨來得急驟, 每一滴攜萬鈞之勢朝地面俯沖而來,道旁松軟的泥土被砸成低窪,淺淺水地映出延伸了數尺的屋檐。

書房的檐比它處要更長些, 為防風雨侵襲,青瓦滴滴答答, 無損其內持卷者的專心。

李承度在審閱各地軍報, 攻城略地形成規模後,他就下令各地駐守之人必須每月傳軍報與他。無需事無巨細, 只要道出駐防情況和周圍異動即可。

急攻半年, 他占領的地方不少, 即便內心再有其他想法,也是時候放緩攻勢了。

若攻得太快而無暇管制領地,很快, 他這邊亦會變成一盤散沙。

他身邊得用之人如今不少, 除王六一如既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外, 途中另收了不少投奔而來的義士,或是有志之士。

不管他們意欲何為, 抱負為何, 只要人品端正, 服從軍令, 即便智謀稍次, 李承度也照收不誤。這點許是受父親的影響,他在用人之道上的某些理念和其如出一轍。

與母親聽泉居士不同的是,她偏愛那些詭計多端者, 深覺收服這類人的過程極為有趣。

上者馭心。李承度清楚母親的想法無錯, 還更容易收取人才。但以如今的局勢,他如今并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去與下屬作心智周旋。若今後局勢穩定, 他或有此興味,但此刻,有些地方寧願駐守之人老實些,也無需他們過于聰慧。

他對萬事的謀劃總是十分清晰,所以一步步走來,皆穩而從容。

長臂微曲,把軍報置于面前,李承度眉眼間說不上放松,但也不緊繃。看得出,各地形勢并無大變,都在他掌控和意料之中。

左下一隅,扶姣已經捏着書不知不覺窩在舒服的美人榻上阖上眼小憩。

這間書房總有她的位置,寬大美人榻上覆了厚厚的絨毯,躺上去舒适惬意。倚窗聽雨眠,在她閉目後,身上随之多了層毯子,面前的窗亦被合上一半。

昏昏然不知時辰幾何,她再度睜眼時,鼻間殘留她喜愛的清甜香氣,僅剩絲絲,似是快要消散。錯眼一望,香爐那邊已經沒了動靜。

天幕暗下,屋內阒寂,連翻閱書頁的莎莎聲都沒了。

扶姣偏首,發現李承度正在提筆書寫什麽,握筆的手骨節分明,每一寸都含着力量。

她不知不覺走了過去,沒看他寫的內容,直接趴伏在他背上,帶着初醒的小小鼻音,從喉間咕哝出一聲,“李承度——”

像剛睡醒的小孩兒,下意識尋找最依賴最可靠的人。

落筆處點成一滴濃重的墨漬,李承度停筆,目中含了淡淡的笑,回身抱住此時軟綿綿的小郡主,見她直往懷裏栽,便順勢摟住,“怎了?”

腦袋抵在他胸膛,扶姣搖搖頭,剛醒,她就是想讓他抱着而已。

領會了她的意思,李承度換了個姿勢,讓她坐在腿上,把人圈住,輕撫了撫。

無人議事時,小郡主常在書房同他一起,他閱軍報,她就看書,安安靜靜的,并不會故意打擾他。但有時候,也會有這樣可愛的小意外。

李承度并不介意她打斷自己公務,若當真十萬火急的事,他也不會在這和她一起優哉游哉地看。

蜷在他懷中,整個人幾乎都被熟悉的氣息包裹住,扶姣不知不覺懵懵輕吸一口,忽然覺得味道比自己最愛的幾種熏香還要好,不由好奇問:“你熏的什麽香?”

“應當和郡主一致。”李承度不是軍中某些胡茬滿臉的糙大漢,頗為注重整潔,但也沒精細到衣裳必熏香的程度。

回城和扶姣相聚時,他的衣物都會讓她交給仆婢一同打理,自然是熏的同一種香。

“是嗎?”扶姣說了這麽聲,納悶地在他胸前又輕輕嗅了下,總覺得味道不同。

很難形容,清冽又安心,如他這個人,可這味道卻好似只有她能聞到。

她腦袋仍不大清醒,小狗般聞來嗅去的模樣叫他微微一哂,說了聲是,任她摸到領口邊端詳,随後下颌處傳來柔軟而濕潤的觸感。

他被親了一口。

“好看。”扶姣親完還十分大方地誇贊,大眼彎成月牙,不知是稱贊他的相貌,還是自得于自己的眼光。

李承度謙虛道:“郡主喜歡就好。”

扶姣颔首,“确實該感謝聽泉先生,給了你這樣一副好相貌。”

雖然李承度的模樣有七分繼承其父,但不妨礙扶姣逮住機會就誇仰慕之人。

幾句對話過後,扶姣神智差不多回籠,依然懶懶地不願離開懷抱。她斜睨了眼桌上疊得厚厚的軍報,輕聲抱怨,“你看了大半日了,都沒怎麽陪我。”

平時嫌棄着不要人陪是一回事,需要時人陪沒陪她又是另一回事了。

“郡主想做什麽?”

做什麽……扶姣還當真沒主意,她只是順口一說罷了,現在天色已晚,也不可能到外面去玩兒。

說起來,如果不是時候特殊,武陵郡也是無宵禁的。聽說這兒原本的夜晚極為熱鬧,尤其是夏夜,魚龍夜舞,燈火通明,令觀者流連忘返。

之所以知曉這些,也是曾經從一首詞中所得。

“不做什麽。”她嘟哝,“反正就是不許再看了。”

任性耍賴的勁兒,在李承度眼中也自有引人喜愛之處,他嗯了聲,“今歲生辰,郡主打算怎麽過?”

怎麽突然說到生辰了?扶姣擡眸,對上他深邃的眼,下意識搖頭。

若在洛陽,自要大操大辦,宴請滿城權貴,但如今武陵郡,沒幾個認識的人,去年的生辰,她都只是讓李承度和太子他們陪了自己一整日。

劉管事倒允諾,今歲她生辰時會令人送鲛紗和南海明珠來,除去這些,好像也沒什麽可期待的。

忽然想到什麽,扶姣興沖沖問,“難道可以和舅舅舅母他們團聚嗎?”

“還未到時候。”李承度低眸,“讓郡主失望了。”

“喔……”也沒有很失望,都是預想之中的事。

沒有攻下洛陽,怎麽可能把舅舅他們救出來呢。令扶姣安心的是,從探聽的消息得知,即便太子逃離了皇宮,宣國公對皇帝夫婦的态度一如以往,并沒有特意苛待,無視罷了,這樣就很好。

李承度話說一半中止,這時候才繼續,平靜的語氣中好似帶了那麽點逗弄她的意思,“但在郡主小憩時,我為郡主備的另一道禮,已經到了。”

“什麽?”扶姣訝然道。

“如今正在廳中和太子一起,應當是個驚喜。”李承度道,“郡主若好奇,可先去看看。”

那點對懷抱的依賴感頓時抵不過好奇心,扶姣立刻起身,随手理了理衣衫,迫不及待看他,雙眼撲閃,“那我們現在就過去罷。”

對禮物一事,不僅送禮者的用心能令人感動,收禮者的情緒反饋,也能叫備禮者感同身受。

譬如此刻,扶姣極為期待的模樣,亦讓李承度心情愉悅,步伐仍是不緩不慢,悠悠道:“禮不會走,郡主莫急。”

被他磨磨唧唧的模樣急死,近兩年相處,扶姣也對他某些時候的壞心深有體會。知道他此刻故意而為,她懶得理會他,哼一聲就讓婢子撐傘,穿過長廊,徑直向前廳快步行去。

李承度則含着笑,腳步松快地跟去。

驚喜一詞,李承度不會随便用。扶姣快走的一路都在猜測是什麽生辰禮能讓他如此形容,大雨傾斜,散入發絲都讓她無心躲避。須臾間前廳就在眼前,轉過一角,再走幾步就是了。

忽然,她呆呆頓住,聽着耳畔傳來的聲音驚疑不定,心道是聽錯了嗎?還是出現了幻覺?

她怎麽好像……聽到了奶娘的聲音?

“娘子?”婢子輕聲詢問。

扶姣眨眨眼,小心走到門前,對內張望了下,随後渾身僵住。

那坐在座上和太子交談的婦人,不是奶娘又是何人?

心有靈犀般,正和太子說着話的婦人感覺到什麽,轉頭瞥見扶姣的臉時也是一怔,迅速反應過來,激動地喚了聲小娘子就跑了過來。

直到被抱住,扶姣仍如夢游,好半晌,被那溫軟熟悉的懷抱喚醒,不确定喊道:“……奶娘?”

“是婢。”奶娘語含哭腔,方才見到太子都沒這麽激動,但見到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看着長大了不少,洶湧的情感就忍不住奔湧而出,濡濕眼眶。

她說着長輩慣有的話兒,“小娘子瘦了。”

太子立刻撇嘴,見到他就說胖了,明明妹妹比他吃得多!

奶娘其實是看着兄妹倆長大的,扶姣經常出入宮廷,她自然和太子接觸得多。時日長了,太子也很喜歡她,至少比時不時就兇他一頓的母後要溫柔得多。

被牽着慢慢往廳內走,扶姣注意到,奶娘面上皺紋橫生,發間夾了些許銀絲。以她的年紀,白發應是尚與她無緣的。

眼淚不覺撲簌簌落下,扶姣被抱着哭了起來,“嗚嗚嗚,奶娘……”

她委屈落淚的模樣讓奶娘心疼急了,誤會了淚水來由,不住道:“小娘子受苦了。”

若非此時不宜插嘴,太子真的很想說:有李承度在,纨纨才未吃過苦,她都沒讨過飯吃。

三人相聚,李承度就站在廳外靜看着,目色平和。

救奶娘出洛陽一事,亦經過了深思熟慮。

在他将小郡主帶走、喬二娘子又放走太子後,洛陽那邊,尤其是皇宮和長公主府都增派了不少人手,宣國公不能容忍這類事例再出現第三次。

如今他正在快速擴張期間,不宜耗費過多的人力去救一個奶娘。

但一路行來,他看得出,除了他,小郡主并不喜歡讓任何人貼身服侍,頂多伺候好吃穿,其餘時候皆遣在外。她對過去的人過于留戀,十分認生。

思及小郡主曾經睡夢中整日念的“奶娘”二字,方有此舉。

得她歡顏如此,便是費了些功夫,也值得。

本另有一個驚喜,便是請徐淮安和趙雲姿夫婦往武陵郡來同聚。二人畢竟為同盟,大半年未聚,李承度亦想借此舉商議事宜。得徐淮安的回信卻是歉意,他道夫人有孕,不宜奔波,只能惋拒此約。

若當真是因趙雲姿有孕而拒,李承度自然無異議。但……非他多疑,他至今仍對小郡主往武陵郡途中突遇蕭敬一行人之事有所懷疑,只一直不得實證罷了。

蕭敬如今已效力于他,對那日徐淮安攻青州之事說得十分詳細,的确突然。

他攻青州且一擊即退的用意,難道僅在于引沈六郎出城而殺他嗎?

一個沈家旁系子侄,毫無用處,只是在青州鍍一層金便回去領官爵罷了。若易地而處,李承度不覺自己會大費周章針對此人。

他已将那封信燒毀,不欲将此事告訴小郡主,私下則令人注意徐州動靜。

倘若徐淮安有異心……确也不奇怪。此人亦有登天心,不然不會費大心思掌握徐州。

若依他的蟄伏之計,無人橫空出世的話,也許徐州确實能坐擁漁翁之利。

李承度揣測,在徐淮安眼中,自己也許便是那橫空出世、不該出現之人。

那廂,扶姣對奶娘的講述,已經從他們離開淮中郡一路去往臨淮,提到路遇山匪時她射出的那一箭。她用盡平生所學,凡能誇人的詞彙都用在了自己身上,果不其然得到了奶娘驚嘆誇贊的目光,和“小娘子真厲害”之類的話語。

扶姣炫耀欲更盛,恨不得把自己一路來的英勇事跡說個遍。

滔滔不絕兩刻鐘,茶喝了三杯之際,李承度終于走到她身後,輕聲提醒:“不如先用晚飯,膳桌上談。”

扶姣深覺也是,生怕奶娘餓了,又領着人往花廳去。

奶娘驚疑不定地随她走,目光忍不住往後瞟,觸及李承度時又迅速收回。

她自然記得李侍衛,知曉他對郡主向來忠心耿耿,再無理取鬧的要求都能順着,但沒想到……原來傳聞中李蒙大将軍之子,就是李侍衛嗎?

小郡主原先何等霸道的性子她也曉得,興頭上被人打斷,就算不發怒也要不高興,如今竟能輕松聽他的建議。

這倆人,是不是有什麽她不清楚的變化?

膳桌上,奶娘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幾度瞧見了李承度坐在扶姣身側,不緊不慢為她布膳的模樣。甚至有一次,扶姣嫌自己動手耽誤和她說話的功夫,偏首就讓他喂了自己一個餃子。

奶娘心中有酸澀,亦有感懷。

雖然分別時,小郡主才要和那位世子大婚,但在她心中,就是個實打實的孩子。分別兩年,竟就找到真正合心意的郎君了。

看起來二人還情投意合,感情很是不錯。

奶娘心懷甚慰,握住扶姣的手含笑聽了許久,下桌後,看着二人半晌說不出話,最後道:“辛苦李侍……李将軍了。”

李承度微微颔首。

扶姣自是有許多話想和她說的,恨不得今夜和奶娘同眠,但奶娘說她近來在病中,時有咳嗽,不想擾她,婉拒了。

見天色确實有些晚,奶娘今日一路奔波勞累,扶姣只得悻悻松手,一步三回頭道:“那我明日一早就來找奶娘。”

“好,好。”

二人暫別,扶姣面上仍帶着無法抑制的快樂,從她蹦蹦跳跳的腳步,可輕易看出。

雨後石板路滑,李承度慢慢踱步在她身側,防她摔倒。

扶姣不知危險,甚至原地轉了個圈兒,高興地像只小蝴蝶,旋着裙擺飛舞。

小蝴蝶飛到李承度懷中,抱住了他,仰首吧唧親了口,“李承度,真的好喜歡你呀。”

吐露愛語于她而言,如今并不困難了。

李承度以柔和的目光回應。

說罷,她還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鄭重道:“我向你保證,今後不養男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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