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喜事

覃竹沉默下來。

送家中女兒進宮,做皇帝的女人,是很多官宦之家的夢想,或許家族就藉此一步登天,可進宮也是許許多多青春少艾噩夢的開端,這一生她又或閑坐到白頭,與家人死生不複見。

“孟春姐姐,你不樂意是不是?”

袁孟春低低的聲音, “我樂不樂意又有什麽關系?”

覃竹心裏嘆息一聲。許多年來,每次覃竹來探望她,她必定要拐着彎問起覃何衣可安好,雖問的人總是一副漫不經心,可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情思,怎麽瞞得過自小一起長大的覃竹。只是這話想說的人不能說,想勸的人亦不可勸。

見覃竹不語,袁孟春壓下心中最後一點沖動的念想,拭去臉上的淚痕,嘆了口氣。

“其實這些年,我影影綽綽知道大哥和二叔的心思,家裏一直在找适合的機會想送袁家女進宮。只是我存了些私心,以為自己年紀大了,已不是他們心中最好的人選,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去。”

多年來,袁家是嚴格按着名門閨秀培養她的,琴棋書畫,管家理事,一言一行都是規矩。袁家大老太爺已去世四年多了,早就出了孝期,袁家卻從未急着給袁孟春說婆家,現在看來是別有深意。

“我不是不想為家族分憂,只是我從未離開過澶州,從未去過京城……”袁孟春心中一片茫然,“算了,讓我去,我就去吧,這是我的命。我若再鬧起來,只會讓哥哥更加為難。昨晚二哥哥過來說起這事,母親已經很是不滿了,那邊鬧了半宿,哥哥想必也寝食難安。”

覃竹“哦”了一聲,奇怪道:“我剛才在府門碰到了伯母和初夏,果然有些臉色不愉,她為什麽不滿?”

“二哥哥走後,母親哭了起來,說原來哥哥這些年都在謀算拿我去攀高枝,卻讓她白擔了惡名,以前妯娌們都埋怨她不把我的婚事放在心上,耽擱了這許多年,實則是哥哥和二叔沒把她當作一家人,也從沒把她的初夏放在心上。”

覃竹心中一動,瞪圓了眼睛:“難道,伯母想讓初夏進宮?”這可真是人各有志,所求不一。

袁孟春點點頭,覃竹真想說,那就讓她去好了,有錢難買她樂意。可轉念一想,以袁文清的處事周全,怎麽肯不選擇自己親生妹子,而是把歷來愛作妖的初夏送到皇帝身邊。

“母親和初夏滿眼只看到榮華富貴,卻看不到宮中的險惡艱難。”袁孟春也很無奈。當年,因孟春的生母大方氏生病不能理家,為了照顧自己未成年的兒女,就做主給大老太爺納了自己族妹為貴妾。

小方氏肚子争氣,進門頭一年生了一對龍鳳雙生子,就是袁家二小姐袁初夏和三爺袁文波,再後來大方氏病故,袁家也就順理成章扶正了小方氏。可孟春同繼母并不親。“初夏的性子驕縱,若是進宮去,只會給家中惹麻煩,哥哥和叔父都不會答應的。”

覃竹見袁孟春已經止住悲傷,能說出這番道理,勸慰她道:“孟春,你跟我不同,你是袁家長房嫡女,不進宮也是要跟那些官宦人家結親的。我聽聞皇上年紀不大,也是個肯勵精圖治的,除了京城遙遠,也許,也許,沒你想的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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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竹自己都覺得如此安慰,實在有些牽強,可她也找不出別的話來。“起碼你二叔鎮南侯在京城,他是一定會幫你的。”

袁孟春苦笑一聲,“阿竹,我原不該這樣說,可心裏真是羨慕你,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不必怕兄長為難,不必想着家族榮光。”

覃竹沒吱聲,她心中那些事也不能對袁孟春說起。她轉開話題,“你要何時動身去京城?”

“二哥哥說,等他們離開澶州時,我就跟他們一同上路,也好有個照應。”袁孟春憂愁的轉頭看着窗外,“聽說順王水土不服,昨日進城,蔣都督和魏知府都沒見到順王。既然這樣呆不慣,那也肯定呆不長。”

覃竹伸手抱住袁孟春,“既然事情已經定了,你也別做無謂的事,煩惱憂愁都傷的是自己。以後的路雖然艱難,咱們慢慢謀劃就好。”

袁孟春也伸手攬住覃竹,兩人都是年幼喪母,成長的環境雖然各有不同,可彼此的情分倒勝過親姐妹。袁孟春壓制住心頭的惶然,拍了拍覃竹的背,“阿竹,我去路已定,不知以後你的路如何走。咱們恐怕再有沒有秉燭夜話,促膝長談的機會了。”

覃竹是個灑脫性子,更不想讓她沉浸在傷感中,她笑道:“你不是說我自由自在的,以後我可以去京城探望你,若是你做了娘娘,可要好好看顧我才行。”

袁孟春雖笑了,可依舊笑的勉強,覃竹拉起她,“行樂需及時,別發愁了,不如我請你去‘觀海樓’散散心,聽說他們請來‘雲大家’登臺獻藝,‘雲飛白’輕易不肯露面了,也不知觀海樓怎麽說動他的。”

袁孟春也自知不能總是消沉下去,她理了理妝容,又恢複成袁家長房嫡女的端莊,微笑跟覃竹閑話:“花錢呗,錢能通神,哪怕他高人雅士,到底也不過以技侍人。”說起這個,袁孟春這些年幫着兄長管家,裏裏外外的事情也知道一些。

“蔣都督想讓他登臺獻藝,尤其是順王在澶州這段日子,少不得需要随伺在一旁,他原是不答應的,還是哥哥親自叫人帶了拜帖,又大大的許了他一筆銀子,這才說動他在‘觀海樓’司琴三晚。他還提了要求,只三天,不管順王來不來看,三天後他就在不伺候了。”

覃竹一挑大拇指,贊道:“有性格。”

袁孟春嗔怪的瞧她一眼:“什麽呀,我看不過時沽名釣譽之輩,有了這個機緣,以後他便可以跟人家說,當年順王和澶州一班官員也曾經捧過他的,那還不是身價倍漲。”

覃竹有些無語,袁孟春雖然是個端和的姑娘,可對于“優伶”之輩,骨子裏還是固守官宦之家的成見,也就是自己跟她從小到大的情分,否則她的心裏或許也像初夏一般,把漁幫之人看作下九流,可這不怪她,世俗之見,孟春也不能免俗。

“雲飛白可不是沽名釣譽之人,他是真的厭倦了聲色場,想要退步抽身的。”覃竹辯白道。

“說的好想你倒是他的知己。”袁孟春心裏不認同,但也沒争辯,笑着打趣覃竹。

“既然‘只演三天,機會難得,那你去不去?

“我不去。”袁孟春略紅了臉,“在離開澶州前,我還是不要随便抛頭露面了,何況今晚上哥哥在‘觀海樓’約了人,若是碰上了不免尴尬。”

“文清哥哥今晚也會去?”

“是啊,昨晚二哥哥說跟着順王一塊來的,有位什麽周大人,想要見哥哥。似乎是個要緊的人物,定了今晚在‘觀海樓’相見。哥哥一大早就去安排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哦。”覃竹眼睛轉了轉,“你不去便罷了,你且緩幾日,等心情平靜些,我再陪着你出去散散心。”

說着話外面有人輕輕扣門,然後門輕輕開了個縫,有個稚嫩的童音問道:“大姑姑,是不是竹子姑姑來了?”

袁孟春和覃竹的臉上都露出笑意,“只顧着我們聊天,把火娃忘記了。”

覃竹親自去開了門,門外站着幾個丫鬟嬷嬷簇擁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娃娃穿了鹦哥綠的綢褂子,帶着金項圈,眉目精致,粉裝玉琢,只是有些瘦,就顯得頭格外的大。他見了覃竹,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掙脫開牽着他的嬷嬷,張開雙手向奔了過來。

“竹子姑姑,你好久不來看火娃了,火娃想你了。”

覃竹一把将他抱了起來,在他軟嘟嘟臉蛋上親了好幾口,“火娃,姑姑也想死你了。讓姑姑抱抱,看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長肉肉。”

火娃紮在她懷裏,兩人嬉笑作一團。覃竹從手腕上解下串圓溜溜的七彩珠子,“這個給火娃玩”。

那珠是琉璃做的,每一顆上都繪了精巧的小動物,也有小豬小雞,也有兔子老虎,花花綠綠的十分好看,覃竹一貫能淘弄來些稀奇古怪的西洋玩意。

袁孟春笑着囑咐跟火娃的丫鬟,“回去找個縧子,把這個給他挂在衣服上,正好讓他認認小雞小豬”。

火娃在覃竹懷裏咯咯的笑個不停,袁孟春心裏嘆了口氣,兄長這個獨生子得來不易,從出生就時常生病,也請了大夫,說是胎裏弱,也請了高僧算命,說是五行缺火,故而起了小名叫火娃,滿府裏都這麽叫。

火娃平日裏蔫蔫的,跟外人說話戰戰兢兢,唯有見到覃竹就親熱的不得了,又笑又叫,有了幾分男孩子的朝氣。孟春有時候想,若是兄長堅持一下,或許她就會跟覃竹成了親姑嫂。”

覃竹并沒發覺袁孟春的小心思,把火娃放在竹榻上,拿着珠子一個一個的講給火娃看,火娃小雞啄米一樣的不住點頭,就把覃竹的袖子拉得更緊了些。“竹子姑姑,別走了,火娃告訴你個秘密。”

覃竹笑問,“是什麽秘密?”

火娃的大眼睛瞟了下身邊一群人,“等她們都不在時說!”機靈的樣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袁孟春留覃竹在府中吃午飯,袁家的小廚房做了八碟八碗,覃竹吃的眉開眼笑,連火娃也跟着她們多吃了一碗飯。吃過飯依舊拉着覃竹不肯放手,覃竹又陪着在園子裏玩了會,到了平日火娃睡午覺的時分,他腦袋一沉一沉的在靠在覃竹肩頭。

袁孟春見覃竹抱着他有些吃力,示意嬷嬷去接過來,哪知火娃扭了扭就哭了幾聲。覃竹只好輕輕拍着他,只等他睡沉了,才放在竹榻上。

“我得走了。”覃竹揉着酸痛的肩膀,“看孩子可比看店累多了。”

袁孟春歉意的笑着:“這孩子就是喜歡纏着你,等會醒了肯定還要找你,找不到又要悶悶不樂的。”

覃竹幼年喪母,對于同病相憐的火娃很是憐惜,她笑道:“我也喜歡火娃呀。等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們。孟春姐姐,你也好好整理下心緒,一切往前看吧。”

袁孟春聽她說的真誠,感激的點點頭,親自把覃竹送了出去,又吩咐自家馬車送她回甜水巷,覃竹搖頭推辭,不必送來,我不回店裏,我去找個人,然後去‘觀海樓’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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