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鳴不平
此時已經是烈日當空,周珩走進大牢,一陣陰冷的風迎面而來,仿佛一牆之隔,分了四季。
周珩打量了下這間刑房,鮮血的腥氣夾雜着難聞的惡臭讓人窒息,四壁上挂滿各種刑具,牆角生了爐火,烙鐵燒的通紅,讓這屋子仿佛是個蒸籠。
靠着牆壁有張桌子,幾把椅子,是給主審之人坐的,屋子中間立起個高大的十字刑架,雲飛白就被拇指粗的鐵鏈,牢牢地捆在刑架上。
兩個看守直愣愣的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人就沒了。蔣都督可是一再嚴令,此人個要緊且要命的人物,澶州衙門的确不敢有絲毫懈怠。
“把他放下來。”周珩吩咐。
兩個獄卒對視一眼,上前将雲飛白從鏈條中拖了出來。鎖鏈沉重,雲飛白踉跄了一下,站穩身形,睜開雙眼。
“給他點水,你們倆可以出去了。”周珩吩咐。
兩人忙從一旁的茶壺裏倒了一碗隔夜冷茶,放在雲飛白面前,然後退了下去。刑房裏就只剩下周珩、宋林、楊行遠和雲飛白。
雲飛白的右手斷了,又因被鐵鏈鎖了一夜,血脈不通,斷骨相磨,整只手淤腫黑紫,讓人不忍直視。他仿佛并無痛感,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了下來,左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把涼茶喝了個幹淨,然後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周珩待他緩了口氣,這才道:“雲飛白,你是司音高手,可你這只右手廢了。”
雲飛白舉起右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臉上露出些許惋惜的神色,又輕輕垂放在膝頭,“是啊,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會有些代價。”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行刺王爺,是受何人指示,是為了什麽?”
雲飛擡頭看了看周珩身後的二人,沉默不語。于是周珩做了個手勢,楊行遠和宋林悄然退了出去。
“現在可以說了?”周珩道。“我的時間不多,耐心也不多,希望你對我說的話,不是廢話。”
“周大人,有句話,叫做物不平則鳴,士有怨而發。”雲飛白平靜道。
“可笑。你有什麽不平?什麽怨?我朝自有律法,有衙門,有父母官,你不去伸冤,卻去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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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的不平,衙門管不了呢?”
“你的不平是什麽?”
雲飛白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目光沉沉望着周珩,仿佛是在挑釁,唇邊溢出個淡淡的苦笑。“周大人,我說了,你敢去查麽?”
“你行刺順王,不就是想将這件事通了天麽?既然通天了,還問什麽敢不敢?”
雲飛白聽了他的話,仿佛烏雲中透出一點光,臉上竟有了幾分歡欣之色。“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舍得一身剮。”
周珩也坐了下來,隔着桌子,聽雲飛白講起往事。
“我本姓白,祖籍是澶州東南祈村人。那村子就在海邊,鄉親們打魚曬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數代相傳。”雲飛白已經多年不曾對人提起舊事,如今說起來,仿佛這一切都還在眼前。
早年間,父親出海時遇到風浪,亡故了,全靠鄉親們接濟,母親又日夜幫人結漁網,幹雜活,才能養大他和妹妹。日子雖然清苦,但也過的平靜。”
少年時,他在海邊偶然遇到一位精通音律的江湖人,臨滔吹奏,驚為天人,從此迷上了音律。江湖人收他為徒,村子裏的族長本來不同意的,可母親不想讓兒子做漁民,寧願讓他離開故土,遠走他鄉。
再後來,雲飛白在東南也有了些名聲,就定居澶州,想把母親接來。可是妹妹已經出嫁,母親舍不得從小帶大的外孫,不肯離開故鄉。他想着舞榭歌臺之地也非所愛,待有朝一日倦了,就回祈村蓋一座小院子,修一座小學堂,陪着母親安度晚年,也報答早年鄉親們的救濟。
他的聲音中有無限哀傷,可神色卻分外柔和。仿佛小院子裏的炊煙已經升起,學堂中的小娃娃正在朗朗讀書,海風吹過帶來清爽的風,那是他半生夢想,半生期盼,卻終究都成泡影。
他忽的問道:“周大人,您可聽說過‘祈村’?”
“祈村?”周珩略皺眉,“我熟知大梁圖鑒,來澶州前,還特別查過此地風物人情,東南并沒有‘祈村’。”
雲飛白沉默的看着他,眼中漸漸續起淚意,聲音也激憤起來。
“祈村,已有一百六十年,村中大多白姓,村中有祠堂,祠堂有族譜,這一代的族譜上共有男子四十二人,未上族譜的女子六十七人。八年前全村一百零九口,都死了!”
說到這裏,他仿佛已耗盡全身之力,閉上眼睛,眼角滑落兩滴淚水,“如今,大梁圖鑒之上都沒了祈村的痕跡。”
周珩眯着眼睛,緊盯着他,“八年前?怎麽死的?”
雲飛白緩緩睜開眼,話語中帶着不能再明顯的恨意。“澶州官署的布告說,是海匪上岸屠村。”
“那你的說法是什麽?”
“是官軍,官軍屠村!”
周珩聽的心頭大震,喝道:“胡言亂語!大梁軍士之責任,是守護疆土百姓,怎麽可能屠村?又有什麽理由要屠村?”
雲飛白擡起扭曲的右手,給周珩看。“你瞧,我的話,沒人聽,沒人信,八年來,敢說的人也都死了。我為了說幾句真話,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這就是你行刺王爺的目的?讓朝廷也好,陛下也好,肯聽你說話?你有證據麽?你可要知道誣陷官兵,屠殺平民,是什麽罪?”
雲飛白靜了片刻,“要做事,總要付出代價,要說真話,也是一樣。”
他也掙紮着站起身來,與周珩隔桌對視,目光裏都是坦然。
“左右不過死罪,砍頭也好,淩遲也罷,我已準備好了。至于證據,我或許有,現在卻不能給你,我不知你是否與他們沆瀣一氣。我最後一點希望,不知你值不值得我托付。”
“你如何才肯給我證據。”
“請周大人去東南海域的‘祈村’看看吧。當年之事後,官署又陸續遷了些百姓過去,如今那裏改名叫“七安村”了。”
“七安村?”周珩在心中默念,這名字他倒是有印象。七安村在澶州東南百餘裏,隸屬澶州第一大鎮“長安鎮”,漁幫總堂就在長安鎮。
“早也安,午也安,晚也安,行也安,淡也安,貧也安,富也安。是為七安。”雲飛白呵呵冷笑。“可惜名字雖好,此地大不安,八年前被屠村,到如今,已連續兩年決堤了。”
屠村、決堤。一字一句,驚濤駭浪敲打着周珩的心。
他不動聲色的問道:“雲飛白,我再來問你,是不是你劫了朝廷的三十萬兩官銀?為了把順王和我引來澶州?”
雲飛白略一沉默,“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周珩皺起眉頭,再問:“這件事,跟漁幫可有關系,跟覃何衣可有關系?”
“漁幫?何衣?”雲飛白似乎站不住了,他扶着凳子慢慢坐了下來。“我累了,不想再說了。周大人,要用刑,要殺頭,現在就可以來了。”說完,他垂下頭,再不肯說話了。
周珩盯着他看了半晌,“我會去查祈村。可你,也得繼續審,你說給我的話,需刑訊之後,才能印證值不值得我去查。”
雲飛白微微點頭,似有些好笑,泰然道:“好,放心。”他安靜閉上了眼睛。外面的陽光,透過高處狹小的窗口,照在他的臉上,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周珩深望了他一眼,走到刑室門口。外面空蕩蕩沒有人守着,周珩高聲叫道:“來人。”
楊行遠和宋林以及刑房的看守,都沒敢在門前呆着,遠遠的站在庭院裏,聽周珩呼喚,趕忙跑了進來。
“大人。”
“用刑。”周珩吩咐。“老楊,你親自審,澶州官署所有人不許再接近他,手下有分寸些,必須讓他活着。”
“是。”
周珩走到園中,正午時的太陽透過高大的槐樹葉子,在他身上的錦衣留下斑駁的影子,本該覺得暖,可周珩心中一片冰冷。
雲飛白為祈村一百零九條人命鳴不平,為此他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願意忍受非人的酷刑,難道還會是無中生有的誣告麽?
證據是什麽?雲飛白不肯給他。
證人還有誰?雲飛白說,敢說真話的都被殺了。
被誰殺了?周珩幾乎立刻想到了那個人。
蔣天南在澶州都督府任武官已經十餘年,八年前憑借東南剿滅海匪之功勞,蔣天南晉升正三品都督。
而八年前的澶州都督,正是如今京城裏,手握重兵,如日中天的鎮南侯袁茂。
時隔八年之久,“祈村”在圖鑒上都已經失去了名字,雲飛白讓他去祈村找什麽呢?
身後的刑房子中,傳來鐵鏈的碰撞聲,是雲飛白再次被鎖在刑架上。少頃,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傳來,是蘸了粗鹽的皮鞭抽打在人身上。周珩深深吸了口氣,原來澶州真的是一汪深潭,如今這潭水已經被攪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