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夜傷

周珩幹脆岔開話題。“老張,你剛才說,七安鎮、十五裏坡去年都決堤淹掉了,難道當時海塘沒好好修起來?怎麽今年又來了一次。”

“快嘴張”嘴裏還含着塊餅,聽周珩問,趕忙吞了下去。

“誰說不是呢,我聽老家的鄉親們說,去年九月,朝廷就開始修大張旗鼓修海塘,修了大半年,今年開春才完工的。我和孩子本想回去,沒等我們動身,兩三個月又沖垮了。澶州官署發了布告,說今年潮水是百年不遇。”

旁邊“龅牙”一臉不屑,罵道:“他奶奶個臭魚爛蝦。去年也說百年不遇,今年也說百年不遇,難不成以後,年年百年不遇。我呸!那寫布告的官兒是不就知道這一個詞。”

“快嘴張”聽他說話百無禁忌,又明白知道周珩就是官家的人,是以縮了脖子,低頭專心吃餅,不敢搭話了。

周珩略一沉思,對那邊拱了拱手,“兩位兄臺說的有道理,連續兩年,十幾個村鎮受災,數千人流離失所,赈災銀花了幾十萬兩,豈是官署一句‘百年不遇’就能搪塞過去的。”

此時,兩個漢子已吃飽喝足,站起身來,也對周珩抱拳還禮。

“我們倆是粗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都是瞎說的,兄弟你就當聽個笑話。走啦走啦。”“龅牙”扔下一把銅板,帶着他“濃眉大眼”的好兄弟上路了。

等那二人走遠,想了想,周珩喝了口茶,笑問覃竹:“這兩個是你哥哥不放心,特派來接你的麽?不知怎麽稱呼,倒是說得一段好故事。”

覃竹也不說是,也不否認,只是也對他甜甜一笑。 “他們不是說了,說的本無意,只是你聽得有心,才覺得是段好故事”。然後扭頭對老賈道:“你過來坐嘛,幹嘛總是蹲着吃,吃完就去套車吧,咱們也早點到前面客棧。”

老賈聽了,三口兩口把手中的餅吃完,慢悠悠的去套車了。

周珩看着看着他微瘸的背影,土黃布衣衫下包着虬結的肌肉,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覃竹聽:“漁幫真是藏龍卧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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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總算落了下去,給悶熱的一天送來些許涼爽的風,這一行人走得慢,直到月亮升起,才住進了路上唯一的客棧。

小客棧不大,叫個“悅來客棧”,名字雖然俗氣,收拾得很幹淨。盈門是個飯館,後面是個小院,十來間平房,老板四十多歲,留着八字胡,一臉憨厚老實。

住進客棧,才知道只剩下并排三間客房,于是周珩和宋林住了居左一間,老賈和老張住了居右一間。覃竹帶着小丫頭蘆花被安排在中間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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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周珩吩咐大家早些休息,明日定要起早出發;老賈去給拉車的馬刷洗沖澡,回來時,“快嘴張”仰在床上,早已鼾聲震天;覃竹和蘆花回到房中略洗漱一番,并肩躺下,臉對着臉說閑話。

覃竹手裏抓着把蒲扇,輕輕扇着,小聲問:“蘆花,你爹娘呢?”

“去年水災後,鎮上起了瘟疫,我爹就是那時候沒的。我娘自知養活不起我和爺爺,跟別人走了。”

蘆花臉上平靜,并未有什麽悲色。“其實只有爺爺最辛苦,我爹身子不好,下不得地,幹不得活。我本有個弟弟,生病沒治好,兩歲多沒了。我娘就罵爹是沒用的廢物,我爹說不過,就動手打她。爺爺也攔不住,總是掉眼淚,有什麽重活都搶着幹。”

原來是這樣可憐的孩子。覃竹真是不能理解,痛失愛子的夫妻倆,本來有着同樣的傷痛,應該相互安慰扶持,可怎麽就把日子過得這樣不堪,是因為窮麽?

她輕聲安慰蘆花,“別難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蘆花嗯了一聲,脆生生道:“其實已經不難過了,剛開始難過,可肚子餓,只能先一心一意跟爺爺學唱曲。唱的時候就不能想着難過,爺爺說,要笑,不許唱悲聲,客人不愛聽。”

她小小年紀,已經歷過大災大難,看過人間疾苦,有了種難得的淡然處之。

“蘆花,回了長安鎮,你就不必強作歡喜了,以後你想唱的時候才唱,想笑的時候再笑。”

蘆花果然甜甜的露出笑臉,“是啊,我想這些,半夜都會笑醒呢。姐姐,她們說你是漁幫的大小姐,幫主是你哥哥?那可真好,不缺吃不缺穿,什麽都不用愁。”

“誰說什麽都不用愁?”覃竹翻了個身,平躺在枕頭上,看着高處有些斑駁的棚頂,“我爹娘也都不在了,如今的幫主是我爹的養子。”

“啊!”蘆花低低呼了一聲,“我不該問的,惹你傷心。”

覃竹抿着嘴唇,是不是因為她不缺吃,也不缺穿,當年她的痛要比蘆花來的更深刻。

“我娘是書香門第的女子,我爹卻是個江湖人,也不知他倆是怎麽認識的,又怎麽做了夫妻。”

覃竹一邊說,一邊笑了,“人家都說,我爹在外面,打個噴嚏就好像打雷,連地皮也要都三抖,可我記得,小時候我爹總是怕我娘,有時他在外面受了傷,惹了禍,回來時我娘發脾氣不理他,他就坐立不安,圍着我娘不停的繞圈子。”

“你爹娘真好。”蘆花眼睛亮晶晶的,記憶中,自己的爹娘從來沒有好聲好氣的說過話。

“是啊,可這世上,彩雲易散琉璃脆,從來好事不長久。我娘生了我,身子便不好,她又總想要再生個弟弟。爹爹說,他有了阿竹就心滿意足了,我娘卻說,你心滿意足了,我卻還想着享兒女雙全的福,以後有個小子,來幫你管漁幫。”

覃竹靜靜的躺了會,想着當年爹娘背着她,偷偷說這番話,為此她還哭了鼻子,問爹爹,娘親是不是嫌棄我是個丫頭。爹爹刮着她的小鼻子,笑呵呵安慰她,沒事沒事,爹爹可不嫌棄阿竹,爹爹只有阿竹就高興了,若是以後真的有個小子,讓那小子好好學武,保護我的阿竹。

娘親果然生了個弟弟,可是她還沒見到弟弟,就一起失去了她們,再後來,爹爹忙于事務,唯恐對她照料不及,把他送到了至交好友袁老太爺的府上,跟着袁家兩位小姐——孟春和初夏,讀書寫字做女紅。

一想到這些,仿佛有根針,一戳一戳的在她心尖上紮。

蘆花不敢問,覃竹卻不知怎麽了,被勾起往事,十分想要找個人來傾訴。

“後來鬧海賊,東南好幾個村子遭了殃。海賊狡猾得很,官兵一來他們就撤,官兵一撤,他們又來,我爹說八成是有內奸。有次海賊上岸,燒殺搶掠,官軍未到,便有幫衆求告爹爹去救命,他一去就再沒回來。”

蘆花靜靜的聽着,她看覃竹平躺着,眼角有淚水滑落,輕聲安慰道:“姐姐,你心裏也別難過。你不是說,總會好的。”

覃竹擦了把眼淚,“是啊,我們倆倒同是天涯淪落人。”

蘆花知道這句,這是她在坊間學過的小曲,不過小飯館的客人不怎麽愛聽,因為悲悲切切的。

“阿竹姐姐,我知道這句,白樂天的《琵琶行》,我唱這曲子給你聽吧。”

“你不是說,不能唱悲聲麽?”覃竹道。

蘆花眨眨眼,“你不是說,想唱的時候就可以唱,我小聲些,如今我高興唱這一段。”

覃竹笑道:“你這鬼精靈,那你小聲些,別吵了別人。”

蘆花帶着些稚氣聲音,在幽幽月色下令人心動。“醉不成歡慘将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她年紀尚小,還不能完全體會曲詞中悲情,清澈的嗓音裏帶着些不谙世事的純粹。一窗之隔,周珩坐在房頂的瓦檐上,靜靜聽着歌聲。

也不是他喜歡聽窗根,實在是難得鄉間月色正明,空氣微涼,一掃白日裏的郁燥。周珩睡不着,又不想吵醒別人,于是安安靜靜的翻上房頂看月亮,正巧聽到覃竹和蘆花互道衷腸。

周珩也想起父親。大梁英國公周巡,半生戎馬,終成戰神,可依舊逃不過皇家翻雲覆雨手。他又想起母親,雖然身份顯貴,可一生都在為丈夫擔憂,為早逝的兒女痛苦。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遠嫁和親的長姐美麗的面孔,那樣溫柔端和,隐忍持重的名門貴女,只能在寒風呼號的塞北度過一生。(再次忍不住cue《明珠照青石》中我愛的人。)

相思古今同。

有人盼着吃飽穿暖,有人想着骨肉家人,有人念着家國天下。這寂靜的夜裏,曾經食不果腹的蘆花,江湖世家的覃竹,高門顯貴的周珩,都在回憶着各自的傷懷。

月亮散着幽幽的光,偶爾有秋蟬的鳴叫傳來,屋子裏兩個少女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四周歸于平靜。

對着月亮,周珩暗暗下定決心。自己從京城來到澶州,要對得起這不遠千裏的路程,屠村也罷,決堤也罷,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也要把這澶州風雲暗湧的黑幕沖開。

夜深了,周珩深深吸了口氣,吐去心中的低落之情,打算哪怕睡不着,也回房中去閉目養神。

忽然,後院角門咔噠一個輕響,被人慢慢推開,周珩心中一動,伏下身,貼在瓦檐上。幾個黑衣蒙面的人影蹑手蹑腳的從角門鑽了進來。

作者有話說:

希望這一章寫出些小小的道理。世間無圓滿,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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