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狗腿子
覃竹亦步亦趨的跟着, 給他出馊主意,“要不,您也別麻煩了, 遠道而來,時間寶貴, 不如讓我哥想法子補了這筆款子。在澶州時您不就這麽想的?”
周珩聽到此,又站住了。“你這番話從何提起?”
覃竹一副大家心照不宣的樣子,“在澶州, 您不是說沒時間, 沒精力,要讓漁幫和袁家想法子,給您找回官銀。其實我們能有什麽法子, 不過就是自己補上這虧空。文清大哥說,會跟我哥商量,估摸就打算按您說的辦。”
覃竹說的直白,倒讓周珩有些意外。他本意是敲打袁家和漁幫, 莫要在他查案之時欺瞞作梗,沒想到人家以為他要打秋風。
他語氣有些不善, “你們倒是財大氣粗,三十萬兩銀子的虧空, 你說補便能補上?那盜取官銀的賊,你也能給我找出一個來?”
覃竹理直氣壯, “想辦法呗, 總之要讓您回去能交差不是。”
周珩嘲諷的笑了笑,“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我瞧三十六計你們用的很熟啊。我是讓袁家和漁幫去找, 你們找了麽?”
覃竹一攤手, “我哥在忙着修海塘, 文清大哥在忙着伺候您那位王爺,您瞧,就我一個閑人,您總不能指望我吧。”
周珩盯着她,心道我還真就打算指望你這條線索了。
覃竹見他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攤了攤手,“沒時間,沒人手,找不到的。”
周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還沒找,你就知道找不到。又或者這銀子就是你藏了?”
覃竹被他用話逼住,咬牙擠出個笑臉,“好,找,明日我就出去找。”
她領着周珩進了客房,果然十分幹淨寬敞。外面一個小小的靜室,裏面是卧房,曲柳木的桌椅床具,新換的被褥枕席。桌上擺着查細瓷的茶壺茶碗,天色昏暗,覃竹親去點了燭火,又罩上燈罩,一副小意殷勤的樣子,看來真是被掐住了把柄。
周珩心裏有些好笑,故意客氣道,“覃老板,勞你大駕,找個下人給我打水來,我要洗把臉。”
覃竹呵呵了一聲:“下人,哪有下人,總共這幾個人。”她板着手指數給周珩,“老賈、頌華、加上我。老張、蘆花都是客。”
周珩哦了一聲,“那就只得勞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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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竹倒是很痛快,轉身出去了,不一會跌跌撞撞,用大木盆端進盆微涼的清水。周珩洗手淨面的功夫,她又端來四個荠菜豬肉包,一碗梗米粥,兩個小菜。
周珩見她裏外的忙乎,對她招手,“你坐坐吧,就是再怎麽殷勤,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你那個梁先生,遲早是要歸案的。”
覃竹撇撇嘴,忍着沒說話,給周珩倒了杯茶,恭敬的遞了過去。帶着三分忐忑,她問道:“周大人,雲飛白和梁頌華所說的祈村案,您心裏究竟有沒有幾分信?”
周珩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肉丁三分瘦七分肥,混着荠菜丁,鮮鹹可口,果然好味道。也沒喝粥,就着覃竹奉上的茶,周珩吃了個包子,然後滿意的擦了擦手,慢條斯理的道:“你問我有幾分信?現在我告訴你,我一分都不信。”
覃竹嘴裏發苦,心裏泛酸,無奈問:“哪怕他們用命來做這事,你仍是不信?”
周珩看着她有些失落的表情,沉聲道:“是,我不能信。”
覃竹心中一動,“為什麽不能。?”
周珩擡手拿起個茶碗,倒了杯茶,遞給覃竹,略想了想,慢慢道:“當年,先父官拜一品上将軍,兵馬大元帥,加封英國公,外人看來多少榮耀,可只有我知道,他也受了多少攻讦。”
覃竹不知他為何忽然講起自家事,忙接過茶,配合的喝了一口,放在手邊。
“他身故之前,剛剛在北境打了場大勝仗,可就是此時,朝中有禦史官員聯名告他欺君罔上,不遵聖命,大逆不道。”
覃竹奇道:“令尊做了什麽事,惹了那些言官?”
“他殺了個戰俘。”
周珩回憶着當年那場震動朝野的彈劾事件,正是那件事導致父親病死邊疆。“死的那人是草原王庭大貴族,彼時兩國議和,陛下答應了不殺,但先父權衡利弊,未受皇命,将那戰俘枭首示衆。屍首就在北境的城牆上。”
覃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在她看來,死者為大,何必辱其屍體,心中不認同,臉上不由自就露出些不滿。
周珩看了她一眼,“覃竹,打仗不是做買賣,不講究公平合理,和氣生財。打仗需虛虛實實,應機而動。先父以雷霆手段震懾敵軍,果然此事之後草原不敢妄動,至今六年北境無戰事。”
覃竹心裏略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将在外,往往軍令不受,是因為戰事瞬息萬變,唯有當時統軍之将,方可權衡利弊,痛下決心。要做決定就難免受到質疑。
“所以你認為,官兵屠村,也有其他緣由,是帶兵将領應機而動,或有隐情?”覃竹問。
“不,若真的有官兵屠村,任憑何種緣由,都是重罪,可你們沒有證據。若無鐵證,我不能僅憑雲飛白和梁頌華只言片語,就懷疑統軍将領。武将舍死忘生,守土無退,這是他們的本分,可若誰都能對他們說三道四,欲加之罪,這對他們是不公,是侮辱。先父受過這種辱,是以我不能輕信。”
“什麽才是鐵證。”覃竹有些苦惱的按了按額頭,不小心碰到額上的傷痕,疼的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人證、物證、動機、口供,缺一不可。”
覃竹聽得入神,口中念念有詞的重複着周珩的話,“人證、物證、動機、口供……”
見她眉頭緊鎖,周珩笑了笑:“怎麽,這就為難了?”
覃竹吸了口氣,仿佛要給自己注入些信心:“難,真是難,可我還是會一樣一樣找出來給你。”
“哦?如此有信心?”
“是,因為我信,雲飛白和梁頌華沒想過你所說的風雲詭秘,朝堂紛争,他們只是平頭百姓,願意拿命來說這件事,是以我信他們。我也信雁過留痕,只要是人做過的事,不可能沒有留下漏洞,我要将這漏洞一點一點挖出來。”
覃竹的眼睛亮晶晶的,周珩從那裏面看到了無比的堅定的信心,不由自主,他輕聲道:“好,我答應你,只要有證據,不論對方是誰,不論有什麽緣由,我一定給祈村争個公平。”
“一言為定,擊掌為盟。”覃竹伸出細白的小手,在周珩面前晃了晃,周珩微微一笑,如她所願,跟她對了一掌。覃竹的心安定了一半。
轉了轉眼珠,覃竹又道:“周大人,其實我覺得剛才那幾句話說的特別好。”
“哦?哪句?”認識這些天,周珩大概已經摸到了些這姑娘的習慣,若是心裏轉着些鬼主意,盡管板着臉,一雙瞳仁兒也格外靈活。
“當然,您說的哪句都好”,覃竹一臉谄媚,“不過尤其說令尊手段或許狠辣,目的卻是為了震懾敵軍,應機而動,情有可原,這幾句格外好。”
周珩板着臉,好像看透她的小心思。“先父雖然不遵聖旨,可沒跟百姓争利,盜取官銀。”他一句話就堵死了覃竹後面所有的鋪墊。
覃竹心裏一驚,暗道不好,這人腦子轉的太快,是個老狐貍,聽見一絲風聲,就能抽絲剝了繭,順藤摘了瓜。
周珩盯着她的眼睛,“我難道沒說,無論何種緣由,只要犯了罪就一定要得到懲罰,這才叫求個公平。”
“說了,是我沒記住”。覃竹陪着笑,“您說了這麽多話,容我好好體會幾日,揣摩一番。”
周珩白了她一眼,起身從自己的行囊中掏出個小藥瓶,伸手遞給覃竹。“我讓宋林去查那機弩的來路了,他已經離開長安鎮了。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去海塘,時間緊迫,你可別再日上三竿才出現。”
說完,話鋒一轉,漫不經心道:“這是我師門自治傷藥,正對症你額頭上的鞭痕,便宜你了。”
“一早,起不來。”覃竹苦了臉,可還是把藥瓶接了過來,撥開蓋子,一股青草混雜辛辣的氣息沖入鼻子。
“早晚各一次,不留疤痕。不過,若是你起的遲了……”周珩特地讓覃竹聽出了三分威脅。
“明白”。覃竹這才想起來,她可是有把柄在這位周大人手中攥着的,于是立刻擺正自己的位置,露出周珩說的狗腿子樣。“謝謝大人的傷藥,什麽時候出發,都聽您的。”
覃竹走了,周珩獨自坐在房中,看着面前的肉包子和小菜,耳邊隐隐傳來後院裏皮猴子們的喧鬧聲。
他再咬一口手裏的包子,也不知怎得,倒不如剛才那個來的鮮美。覃竹說他愛清淨,可其實,周珩此生最懷念的,是早年間父母兄姐齊聚一堂的時光。
那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太少,太珍貴,此生不複見,也不知以後是否還有幸擁有。月色漸明,外面的喧鬧聲還在繼續,無端讓周大人生出幾分惆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