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覃何衣

次日一早, 覃竹洗漱完畢,照了照鏡子,心裏十分驚喜。周大人給的刀傷藥确非凡品, 一夜之間,額頭上的鞭痕只剩下淺淺一道印子了。撫了撫額發, 擋住那點印子,她衷心希望覃何衣看不到。

早飯繼續跟着書院的孩子混,大榕樹下的小飯桌已擺好。周珩今日穿了件蒼青色勁裝, 玉樹臨風的一個人正施施然坐在大榕樹下喝白粥。

桌凳矮, 他又高,便只能窩着自己,兩只手捧着碗, 胳膊支在膝蓋上。

覃竹看得好笑,他左手邊是吃的滿臉米糊的胖圓兒,右手邊是正用豁牙啃餅子的小泥鳅,正對面坐得尤其端正的是李漁。三個都都偷眼打量着這不請自來的客人。

“周大人起的早, 昨夜可好眠?”覃竹見自己來遲了,笑嘻嘻的跟他打招呼。

周珩敷衍的嗯了一聲。

蘆花忙起身去給覃竹盛粥, 覃竹把她按回去,自己去廚房端了碗粥出來。

書院的孩子們大多吃完了, 空位置不少,覃竹走到周珩這桌, 胳膊肘怼了下李漁, “去那邊吃,我跟周大人說幾句話。”

李漁于是端着碗, 蹭到蘆花身旁。周珩已經差不多吃飽了, 把碗筷放下, 看着她。

“不知周大人如何安排今日的行程?”

周珩道:“我時間不多,今日直接就去海塘上見覃幫主。

“也行,若是趕的及,我們今晚還能回來吃完飯。”

胖圓在一旁聽了,還要點菜,“晚上還要吃肉包子。”覃竹伸手捏了捏她的圓臉,“你們倆個小家夥,吃完了快回去讀書。”

胖圓撅嘴,抗議:“不,還沒看夠。”一邊說,一邊把臉貼近周珩的衣袖,米糊蹭到了周大人的錦繡華服上。小泥鳅則對她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翻了個白眼。

覃竹對這套流程很熟悉,也沒正型的對把鬼臉舌頭白眼都送回去,夾在中間的周珩咳嗽一聲。“時候不早了,你若不吃這就上路了。”

吃,自然要吃的,她又有個散漫的習慣,吃起東西東張西望,細嚼慢品,難為周大人耐着性子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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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依舊是覃竹那輛小馬車,老賈雷打不動的靠着車轅,周珩上了馬,覃竹上了車,三個人出了長安鎮,直奔東南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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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的海塘,自長江口以南,直至甬江口以北,延綿千裏,其中,尤以東南四鎮海塘最為險要。

周珩在京城看地方呈送來的邸報,形容二八月巨浪來時,“峨峨二丈有餘”,他不免暢想二丈有餘的滔天巨浪是何等壯觀,又是怎樣巍巍雄壯的海岸,才能抵住這遮天蔽日的潮水。

覃竹從車上探出頭去,遙指前方,“周大人,那就是海塘。”

周珩舉目望去,東南地平線上,一道灰色的影子映入眼中,日光給灰影子鍍上一層淡金色,獵獵海風撲面而至,讓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有些人影在塘上蠕動,猶如無數螞蟻,在精心修建着自己的蟻巢。巨大蟻巢和渺小的工蟻有了鮮明的對比,那樣的對比,只能讓人心生敬畏和贊嘆。不知螞蟻們耗費了多少心力,或許是一年,或許是一生,或許是幾代人。

周珩看的熱血沸騰,他從那些渺小如斯的身影中,看到了不亞于鐵血沙場的戰士才有的英勇和剛毅。

走到近處,衆人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有駐守此地的官軍攔住去去路。

老賈上去答話,“我們是漁幫的。”

守塘的官軍聽聞是漁幫的人,十分客氣的放了行,還給他們指了不遠處一個簡陋的毛竹棚子,說漁幫管事的人正在聚在那邊商量事情。

覃竹當先跑了過去,周珩緊随其後,走到屋門口也沒人攔他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子中間一張巨大的長條桌上,桌面上攤了張圖鑒,正是澶州海岸線圖,兩個人在争執。

“老子們已在海塘上幹了四十天了,家裏的婆娘都要不認得老子了。不成,明日必須讓孩子們回去歇歇,再幹下去,都得累死。”穿着短衫挺着大肚子的白胖老頭氣喘籲籲的抱怨着。

“陳堂主,運送人手不足,土方細沙毛竹都不夠用,這樣下去就要停工了。”一個紫膛臉的中年人幾乎沉痛的道:“朝廷給了時限,老天爺也給了時限,哪有時間歇息,請各位兄弟們再堅持一段時日吧。”

那胖老頭氣沖沖頂上去,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作響,“姓潘的,老子們也是人肉做的,不是鐵打的,你也知道人手不足?你們澶州衙門呢?魏知府呢?蔣都督呢?他手下數千兵馬,怎麽不見下來幫把手。”

原來這紫膛臉的姓潘名季良,是個官。

這位潘大人做官做得好生委屈,他也不生氣,真是苦口婆心勸道:“陳堂主,再堅持幾日吧,這幾日順王在澶州,魏知府、蔣都督都在忙着,等過幾日王爺回京了,我再去跟魏知府商量這事。”

“什麽狗屁王爺,來了不能幫忙,只會添亂。”陳堂主更加生氣了。

“咳咳……”潘季良一皺眉,還未說話,有人故意咳嗽起來,打斷了陳堂主的出言不遜。

周珩循聲望去,竟是熟人,吳有錢和姜九哥湊在一起,臉上帶着幾分涎笑正看着他。

“哎呦,這不是周大人麽,我們哥倆借你的馬用用罷了,怎麽追到塘上來?”吳有錢大驚小怪的道。

姜九哥小聲嘟囔着:“摳門,一毛不拔,白幫忙了。”

周珩見這兩個裝瘋賣傻,便沒理會,陳堂主聽說來的是個官,鼻子朝天的哼了一聲。見覃竹也站在一旁,這才緩和了幾分:“阿竹怎麽來了,這裏都是石頭,你可別磕着碰着。”

覃竹嘴巴甜,笑着跟他打招呼:“陳伯伯,好久不見。您老一向可好。”

陳堂主沒好氣的道:“若是再這樣幹下去,就好不了了。”說完也不理周珩和潘季良,氣哼哼的往外走了。

吳有錢笑道:“老潘呀,你別往心裏去,陳堂主就是嘴上說得痛快,他不會扔下你,就帶人走了的,別上火。”

潘季良嘆了口氣,“我知道,陳堂主是看着大家夥心疼,這些日子多虧有他,都是我的不是,唉!我愧對漁幫各位兄弟。”

吳有錢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愧你就自個心裏揣着吧,不過老潘,不讓歇也就罷了,你什麽時候方便,讓衙門把兄弟們的工錢結了?”

說的潘季良愁眉苦臉,支支吾吾半晌,沒法子,只得擡手給了自己個嘴巴,“我這張老臉呀……”

姜九哥瞪着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珠子找臉,“臉,臉在哪兒呢?”

“你們倆,差不多行了。”

一個人在竹棚一角,背對了所有人蹲着,正補吃別人早已吃過的早飯,一只手捏着個面餅,一只手舉着個裝水的葫蘆,咬一口餅,喝一口水,潦草的不像話。不過他胃口極好,背着身周珩都能聽到他喉嚨裏大口吞咽的聲音。

這人回過臉來,是個極為英氣的年輕人,微黑的臉,英挺的眉,圓亮的眼睛。

周珩見多了軍中的青年才俊,可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他身上有種熱氣騰騰的勁頭要冒出來,讓人看得到一個詞——希望 。

那人看見覃竹,立刻布滿笑意。“阿竹,你來了”。

覃竹卻愣住了,“哥,你的臉怎麽了?”原來他便是漁幫幫主覃何衣。

覃何衣嘿嘿一笑,伸手在自己左臉上摸了一把,從眼角到耳垂,一條細長的傷疤在他臉上,傷口還有些紅腫,顯是新添的。

“不小心被小石頭刮了下,沒事,我原想着下個月再回去,那時候你們都沒機會看到我這疤了。”

覃竹上前,仔細湊近了看,心疼起來,抱怨道:“你這傷口都沒處理幹淨。”

覃何衣一副粗心大意的樣子開着玩笑。“你不知道,海水清洗傷口最好,這點海灘上的泥沙就相當于止血生肌的藥膏了。”

覃竹瞪了他一眼,“瞎說,我帶了刀傷藥,等會重新給你清理下。”

覃何衣顯然不想糾結這個問題,看了眼周珩,問覃竹:“這位就是京城裏來的周大人了?”

周珩略點頭,“覃幫主,真是難得一見。”

覃何衣想要抱拳拱手,卻發現手裏的餅和水葫蘆沒處放。他幹脆三口兩口将餅塞進口中,喝了口水沖下去,把葫蘆挂在腰裏,這才施禮,“周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

一屋子人就都看着周珩,覃何衣自來熟的對潘季良道:“潘大人還沒見過吧,這位就是陪順王從京城來的內衛統領周大人。”

他從沒在澶州露面,卻将澶州的人和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周珩心中一凜,此人外表粗放,可心中卻有溝壑。

還未等周珩說什麽,那潘季良仿佛看到了救星,直撲過來的。

“周大人,下官澶州水監潘季良,見過大人。”

水監是地方上專管治理水患河道的官員,周珩點點頭,“潘大人,容我單獨跟覃幫主說幾句話。”

潘季良卻有些不知趣,也不管還有外人在場,上前來深深彎下腰去,“周大人容禀,這澶州海塘修到現在,已經兵困馬乏,下官無能,再調不來人手和物資給養,漁幫各位好漢在海塘上連續勞作兩個月了,懇請大人上奏朝廷,幫一幫澶州吧。”

周珩沒言語,潘季良擡起頭來,眼睛通紅,似乎就要哭出來。“下官已經在澶州官署糾纏了數次,惹得知府大人和蔣都督對下官避如蛇蠍,求大人幫我們拿個主意吧。

周珩緊蹙了眉頭,看了眼覃何衣:“覃幫主,這便是你把我引來的目的麽。”

覃何衣聽着潘季良的哭訴和周珩的诘問,臉上露出坦然之色。“所幸,周大人不負衆望,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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