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修海塘

周珩開門見山:“覃幫主,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覃何衣不答話,走到竹棚一角,指了指面前的海塘:“周大人, 實話對你說,這海塘我們已經修了數代, 從前以沙土為塘,竹籠捆住碎石為基底,這是不行的, 沙土防不住巨浪之力。”

他又指着遠處或背或擡, 帶着條石緩緩向上挪動的勞工。

“如今我們已頗有心得,須以條石為基底,然後五縱五橫, 丁字排列,及到水面上,還需逐層遞減,做出斜面, 以抵抗潮水的擊打之力,唯有如此, 才能防得住東南沿海的巨浪。”

他款款而談,仿佛這些話已經在心裏準備了無數次, “周大人,我們已經有了修海塘的法子, 可海塘想要修起來, 需要支持,人力, 物力, 缺一不可。”

周珩想了想, 道:“這些年,陛下重視東南海防,就這兩年,朝廷已撥了六十萬兩銀子,即便這次官銀被盜,澶州商會也捐助了三十萬兩,還是不夠?”

覃何衣哈哈一笑,問:“潘大人,你見過這六十萬兩銀子麽?”他問的蹊跷,連周珩都不免去看潘季良。

“下官……”潘季良咬了嘴唇,半天沒說話,他是情急之下在周珩面前失态,可他并不傻,若是敢說沒見過這六十萬兩銀子……那可真是驚天動地,要出人命的大事。

周珩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眼中浮現三分寒意,冷笑一聲,“你是澶州水監,朝廷去年撥了三十萬兩銀子,今年又送來三十萬兩銀子,你想跟我說,這銀子你沒見到?”

潘季年聽他話鋒涼飕飕的,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其實潘季良這人還不錯,起碼是個實幹的。雖然為官府的原因,被漁幫追着罵,可畢竟一起做事幾年,還真是有些情分。

吳有錢轉了轉眼珠,上前攬了潘季良的肩膀,把他拖了起來。“老潘,要不說你這官做了十幾年,也不見升上去,一點眼力都沒有。周大人既然來了,那自然是要管的,你何必又哭又鬧學那婦人行徑。走,跟我去看看今天晌午吃啥,京城裏來人了,你讓竈上給大家加菜。”

他和姜九哥一人架着一邊,把潘季良架了出去,竹棚剩下的人便都是知道內情的人。

周珩沉着臉問道 “所以,朝廷的三十萬兩官銀是你盜了?”

覃竹的心提到嗓子眼,看來要開始興師問罪了。覃何衣倒是很平靜,他不答周珩的話,而是轉身看着竹棚外的海塘。

“周大人,你來看,因這裏距離官道遠,我們用的是最笨的法子,四人一組,用滾木,板車運送條石,石料重,到塘下後每一塊大條石都是我的兄弟用滾軸之力拉上去的,碎石是一塊一塊背上去的,這塊石,從官道到塘上要走近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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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小螞蟻們弓着腰,馱着石塊,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您說朝廷撥了六十萬兩銀子,這些年,我們漁幫跟澶州官署合作修海塘,我知道的,我見過的,用在海塘上的銀子絕沒超過十萬兩。”

覃何衣回過身來,“去年,潘大人量入為出,不得已用部分沙土碎石壘築海塘,修得不好,是以一年就沖壞了。我發誓,這一次,澶州海塘一定要按着我們的法子修,明年潮汛來時,絕不會再決堤。為了這個,無論什麽手段都得用,就算是把我這個人做成樁子,填到塘上,我也認了。”

周珩也不知怎得,此時竟有些臉紅,他是來找銀子的,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問不出口了。

遠處,海塘上起了陣小小的騷動,不一會,有人跑進來回報,“幫主,小六的腳被鐵釘紮穿了,從坡上滾了下來。”

覃何衣罵了句娘,“說過一百回了,走路要看腳下,怎麽就是不長記性……”他忙對周珩抱歉的一笑,“周大人,您略等等,我去處理個小事。”說完也顧不得其他,小跑着出去了。

覃竹小心翼翼的看着周珩,見他盯着長條桌上的“大梁東南海圖鑒”,沉思不語。只好沒話找話:“周大人?您且等等吧,海塘上時常有人受傷,不過看來傷勢不重,等會我哥就會回來。”

周珩擡頭看了看遠處,“我要去塘上看一看。”

覃竹心想,那位潘大人也好,覃何衣也好,簡直把這位周大人當作了救命稻草,他可不能出個意外。她有些犯難:“塘上我不熟,你還是等他們回來,或是喚那位潘大人陪着一起去吧。”

周珩看了看她,心想,我就是要避開他們,親自去看看。也不再多說,往外就走。

覃竹無奈,“哎!你這人真是性急。算了,我陪你去。”

說是陪同,這一路都是崎岖的斜坡,覃竹幾次險些滑倒,還是周珩扶了她一把。她有些歉意的笑道:“難怪我哥不願讓我來,我可真是只能添亂。”

周珩沒說什麽,幹脆抓住了她的胳膊。

走到高處向下望去,又是一番景致,一側是水天相連,驚濤拍岸,一側是平野千裏,炊煙袅袅。全靠這一線千裏的海塘,守護萬千人家。周珩的心裏忽然就懂了覃何衣的所作所為,那真是一種孤勇。

“周大人,若是情有可原,你能放過他麽?”覃竹站在他身旁,幾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他心境的轉變,四下無人,只有風聲和海浪,她輕聲問。

周珩轉頭看着她,海風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一頭青絲張牙舞爪的在她身周舞動,她卻不關心這些,她只希望周珩不是個屍位素餐的昏官,能看得懂覃何衣魯莽行事之下為公為民的心。

“情有可原麽?”周珩問。

覃竹有些激動,伸手指着海面,又指了指另一側的平野,“你看不到麽?”

周珩笑了下,“我看到了,但還不夠。”他笑的有些古怪,覃竹皺了皺眉,不知這位周大人又有些什麽幺蛾子。

“你還要看什麽?”

周珩回頭,探出身子往海塘下看,三丈多高的斜坡,下面就是碧藍的海面,水下有什麽,他看不到。

“你哥說,水面下用條石加固基底,要比去年沙土碎石更加牢固,我要下去看看他說的條石基底和五縱五橫,丁字排列。看看他敢誇口,明年汛期不會被沖垮的海塘是什麽樣。”

“啊?你要下水?”覃竹瞪大眼睛看着他?

“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千裏迢迢從京城過來,不能聽三言兩語就信了。”

這位周大人還真是個堅定的質疑派、行動派,沒有鐵證他不信,沒有親眼所見,他也不信。

帶着三分疑慮,三分擔憂,四分信不過,覃竹小聲問,“你會凫水麽?”

周珩閑閑看了她一眼,“不然呢,跳下去找死麽?”

“呵呵,那就好。”覃竹幹笑了下,“不過,這會兒可不成,過了午時馬上漲潮了。”

周珩問,“今日是初一,退潮大致是什麽時候?”

自古潮汐漲落有時序,沒有漁民不知道的,覃竹雖然不是漁民,可自小在漁幫耳濡目染,也很清楚。

“應該是酉時與戌時之間,可那會兒太陽又落下去了,還是很危險。你若真的要下水,讓我哥陪着你好了,他的水性還成,其實吳有錢和姜九哥的水性更好,不過他們哥兒倆我怎麽看都不太靠譜。”覃竹是真的擔心他的安危。

周珩露出些笑意,“故此能悄無聲息,從官船上盜走一船艙的銀子麽?”

“唉!周大人,你這人其實不錯,就這一點不好,心思太細碎,跟你說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累。”覃竹抱怨起來。

“我親自下去看看心中就有數了,你若想讓你哥有機會成為‘情有可原’,就不要把這事告訴他,別告訴任何人,我不希望在我下去前,有人做什麽手腳。”

覃竹猶豫再三,咬咬牙,“我陪你下去。”

“你?”

“我怎麽了,我爹是漁幫前幫主覃渡,東南海第一英雄好漢,從小就教我凫水,在水下,我定然比你強多了。”

“陪我下去?那倒不必。”周珩慢條斯理的背過手,開始往回走,可眼裏笑意卻有些藏不住了。“我不過交代你一句,讓人知道我的去處,有備無患罷了。”

“什麽有備無患?你可別吓我。你的水性到底如何,海裏可不是你們北方的小河溝……”

覃竹跟在他身後,嘀嘀咕咕的問個不停,腳下一滑,又險些從坡上滾下去。周珩不動聲色的扶住她,雖然沒說什麽,步子卻顯而易見的放慢了些。

回到竹棚,覃何衣還未回來,周珩獨自坐在長條桌旁,默默看着圖鑒,午飯時分,竈上大概真的因貴人來了夥食豐盛。海邊少肉,魚蝦之物卻很豐富,隔着老遠就聞到腥鹹。

潘季良想說請周大人去附近的村子裏用飯,可他看着周珩肅然端坐,不可高攀的樣子,硬是沒敢湊過來。

覃何衣親手端了魚湯和幹馍過來,臉上的笑的仿佛得了吳有錢的真傳。“周大人,我們吃的粗陋,若是大人吃不下,我讓小竈給您單做。”

都把飯菜端上來才說要做小竈,周珩心裏也就明白,漁幫這些人都差不多的脾氣,總想把官員當成傻瓜哄,也不知澶州衙門跟他們有多大仇。他懶得計較,接過幹馍和魚湯,默不作聲的吃起來。

吳有錢和姜九哥湊到一起嘀咕起來。

“我看這位周大人還不錯,這還是我見過的第二個能和窮哥們兒一桌吃飯的官兒。”

“第一個是老潘?”姜九哥問。

“老潘官太小,不算,我說的是前任知府高澄,你記得不,他那會兒來塘上,也跟咱們一塊吃的幹馍。”

姜九哥哼了一聲,“那又怎樣,還不是下大獄啦。”

這哥倆聲音不高不低,正好是個能讓人聽見的音量,周珩擡頭看了他倆一眼,姜九哥沖着他呲牙一笑,揚了揚手中的幹馍,吳有錢“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下去,“專心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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