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見迷霧
覃何衣的性子歷來是想了便要做。
比如修海塘, 拼盡全力也要修;比如盜官銀,舍得性命也要盜。管他三七二十一,做了便是了, 若遇到麻煩,大不了見招拆招再想法子解決。
顯然, 這位周大人是個做事把穩,行事力求十拿九穩的人,可他覺得, 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十拿九穩?
覃何衣深覺不爽。“那……您是什麽意思?”
“除非能夠找到被貪墨的贓款。”周珩沉吟着。“不, 他們定然已經将這些銀子熔鑄,這錢已經洗得幹幹淨淨了。或者能有分贓的賬目。”
覃何衣有些不解的撓了撓頭,“賬目?會有麽?誰還留下個賬目等着人來查?”
“會有。”周珩篤定的很。“這筆贓款數額巨大, 眼下所知就有數十萬兩,累積多年,甚至可能更多。涉案之人一定會留下賬目,否則分贓不均也是件麻煩事。”
他在京城裏看過太多貪腐案, 越是小心謹慎的贓官,越要把一筆一筆的賬目記清楚。“按理說, 這賬目會在一個他們信服,且能制衡局面的人手中。”
“能讓他們信服, 且能制衡局面?”覃何衣思量着周珩的話,“那便只能是蔣都督了。若賬冊在他手中可麻煩得很, 他府上高手衆多, 戒備森嚴,偷都偷不出來, 除非抄家或能抄出來。”
周珩白了他一眼, “憑你三言兩語, 就想去抄三品大員的家?那得吏部、戶部、刑部三堂會審,得有陛下聖旨才行。”
覃何衣眼睛一亮,帶了幾分痞氣,笑道:“皇上?不是你表哥麽?”
“閉嘴!”周珩很無語,被這位江湖草莽氣得肋條骨生疼。
兩個人看着空曠的海灘海面,各自想着心事。
極遠處,幾盞燈籠在海灘上晃動,是潘季良帶着的官軍在礁石上搜索,他們越走越遠,顯然并無收獲。水面上幾個漁幫的漢子露出頭來,對着覃何衣所在的方向擺了擺手,看來海水退潮帶走了屍體,他們在水下搜尋半天還未有結果。
覃何衣對他們做了個手勢,示意小心,再下去搜一遍,幾個人換了口氣,又紮了下去。
四下裏就又只剩下他們兩人,周珩仿若不經意的問:“在澶州,只有蔣天南有此能量麽?可還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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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何衣猶豫着,要說有,也有一個,可這人不涉官場。他心裏有些不舒服。
在澶州,除了蔣天南能只手遮天,還有個號稱“澶州王”的家族,便是澶州袁家。人都說在澶州要做大事,通常都是袁家出銀子,漁幫出人頭。這一次官銀丢失,袁家捐了五萬兩銀子,覃何衣從心裏往外很是承情。
袁家上一代家主袁老太爺,跟漁幫前幫主覃渡是八拜之交。這一代家主袁文清與漁幫的交情也不錯,尤其覃竹自小在袁家養大,與袁家兄妹感情甚篤。甚至于覃何衣也知道,袁文清多年來一直對覃竹有些非同尋常的關懷。
覃何衣想了再三,還是說了出來。“周大人,若說能讓澶州官場上上下下都信服,又能制衡各方各面,除了蔣天南,就是袁文清。蔣天南靠的是手中兵權,袁文清靠的是袁家在本地百年經營和京城裏的鎮南侯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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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主,找到了!”
水面上沸騰起來,幾個漁幫漢子拖上來具屍體,肩頭還插着周珩的短劍,正是被覃竹所傷,又被周珩扭斷脖子的刺客。
此人約莫三十多歲,頭上帶着分水魚皮帽,身上穿着魚皮水靠,除了一身衣服,渾身上下再沒有任何物品能證明其身份。周珩有些失望。
覃何衣卻道:“這身水靠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哦?怎麽說?”周珩問。
“這東西光滑保暖,只有需要經常潛入深海的人才會穿,可以讓人游得更快,潛得更深。若是我們漁幫兄弟下水,大多光着也就罷了。”覃何衣笑了笑。“水靠在東南海,通常只有兩種人會穿。”
周珩問皺起了眉頭。“你是說水軍?”
水軍中的探子往往需要潛入水底偵查敵情,或是鑿穿敵軍得船底,與己方戰船配合作戰。
“沒錯,這是一種。”覃何衣點頭,“還有一種,在我們東南,采珠人也穿水靠。他們需要潛入深海尋找大蚌或珊瑚,很長時間呆在水底,是以凡資歷深厚的采珠人都會備有一身水靠。”
水軍,或是采珠人。
水軍自然不用說了,澶州所有水軍都歸蔣天南節制,至于采珠,周珩倒還真沒關注過。
“東南采珠場?我記得也是官辦。”
“名義上是官辦,其實是官商協辦。”
“與誰協辦?”
“這個嘛,據我所知,是跟澶州商會的會長,“九珍坊”的老板鄭秋鳴。”
還真是多虧覃何衣在當地手眼通天,消息靈通,否則這些事一件一件查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捋得清楚。
周珩腦子裏浮現出一張留着八字胡的臉,那臉上都是恭謹谄媚,在觀海樓,鄭秋鳴亦步亦趨的跟在袁文清身後,看着知府大人的臉色說着恭維話。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敢對他動手?也會牽扯在這樁案子中?
見周珩若有所思,覃何衣又道:“雖然出頭的是鄭秋鳴,但估摸袁家才是金主。澶州城的生意,袁家大多參合一股,只是袁文清生性低調,很少直接挂名出頭。”
原來如此。
觀海樓、采珠場、鄭秋鳴,蔣天南、袁文清,周珩的腦子飛快的将各種線索逐漸串聯起來。
澶州這潭水更加渾濁了,可渾濁中似乎又有那麽一絲光亮在前方向他招手。他只需撥開迷霧,就能看到真相,只是這團迷霧如何撥開,他需要尋找方法。
夜色已經深了,周珩的傷口雖然止了血,可臉色越加蒼白。他拔出插在屍體上的短劍,對覃何衣道:“讓你的兄弟們回來吧,把潘季良也叫回來,有這具屍體也就夠了。”
水裏漁幫的兄弟們上岸,周珩抱拳拱手,“今夜多謝各位。”
衆人齊齊還禮,覃何衣朗聲道:“周大人是來幫咱們的,水裏火裏,盡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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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所有人都住在了七安村漁幫分舵裏。
第二日一早,天光大亮,院子裏亂糟糟的,有人一趟一趟在搬運箱子。
潘季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委實沒想到,覃何衣如此大膽,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私藏了三十萬兩官銀。昨夜得知此事,老潘幾乎吓死過去,若是周珩懷疑他跟覃何衣聯手,那他可就跳進海裏說不清了。
幸好周大人英明,十分淡定的吩咐他回去休息,明日抽調二十名守塘官兵,一起押運銀子回澶州城。潘季良哪敢去睡,親自帶人守着着小院熬了一夜。
其實周珩也睡得不安,傷口雖然簡單處理過,疼痛依舊讓人輾轉難眠。也不知怎的,這一晚他想的不是海底的兇險,不是銀子失而複得,而是覃竹救醒他後,痛哭失聲的樣子。
她應該吓得不輕,可危難之時,義無反顧的潛入水中舍命相救,說來,他還沒好好謝過救命之恩。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覃竹,小小的雜貨店,昏黃的燈光下,穿着窄袖青裙的覃竹眸子圓亮澄淨,笑吟吟的招呼他,“客人來了。”
不,他們的初見應是澶州城門口的小飯館,他與她一牆之隔,聽她笑談,“你們都說周珩厲害,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厲害。”
京城裏的名門貴女他見多了,這樣恣意潇灑的女子卻第一次見。是了,便是這四個字——恣意潇灑,哪怕她愛吃,愛玩,好奇心重,甚至還是個麻煩精,可都抵不過這四個字。
就這麽想着想着,周珩忽然驚覺,怎麽個晚上都在想那古靈精怪的小女子。他想放空腦子好好睡一覺,人就是如此奇怪,越是不想去想,便越是一直會想,周大人難得的失眠了。
覃竹是被院中的人聲嘈雜吵醒的,洗漱一番,便急急走來看熱鬧,見周珩已經收拾停當,在院中等候,她笑嘻嘻湊近了問:“周大人,您的傷口還疼麽?”
周珩的手重新上藥包紮過,索幸他沒把傷藥全都給了覃竹,周珩沒說話,覃竹只好自言自語:“這些便是失竊的官銀麽?”
周珩從她身上聞到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鼻子有些發癢,他不動聲色的略側過身子,板着臉道:“不,這是你哥盜走的官銀。”
“我哥……”覃竹被他噎得只得幹笑。“我哥力争将功補過,行麽?”
周珩看了她一眼,“我暫且看在海塘工程緊迫的份上,不拿他歸案,但這官司他可跑不了。”
覃竹有些黯然。“我明白,你是官,我哥一不小心做了賊,官兵捉賊,天經地義。”
覃竹這樣通情達理,讓周珩很是驚訝。
覃竹難得正色。“昨晚,我哥已經跟我談過了。沒有銀子,修不得海塘,我們不取,贓官就會取。只要能修好海塘,抵禦外侮,抗擊風浪,讓東南百姓不受海水倒灌之苦,我們做的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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