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留不住

見覃竹默默無語, 袁文清似有不忍,輕聲道:“是我的錯,這些話委實不該問你。你已經不是漁幫的人, 覃幫主所作所為你也不知情。阿竹,你若不介意, 容我多說句。”

覃竹心裏感激,袁文清從來都是個極有分寸的人,不讓人為難, 尤其不會讓她為難。她往前探了探身子, “文清大哥,你說。”

袁文清略靜默片刻,似乎在心中反複思量過, 這才開口。

“阿竹,其實覃伯父去世已經多年,你也早就不在漁幫了。現在的覃幫主雖是你父母的養子,可他與你并無血緣關系。他瞞着你, 偷取官銀,惹的官家震怒, 蔣都督大為惱火,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他行事如此不計後果, 便是心裏完全沒有顧念過你,既然如此, 你不如就此與漁幫斷了幹系吧。”

“斷了幹系?”覃竹沒料到袁文清竟然會如此勸她。

“你還要跟着漁幫風裏來雨裏去麽?你還要陪着覃幫主繼續提心吊膽麽?你是随性平和的人, 這些年一個人在澶州生活,輕易不回漁幫總堂, 其實心裏也知道, 漁幫不是你久留之地。”

袁文清站起身來, 走到覃竹面前,目光中有殷殷期盼。“阿竹,你只比孟春小一歲,孟春馬上就要入宮了,你可想過自己今後要過怎樣的生活?”

他幾乎半蹲下來,專注地看着覃竹的臉,聲音裏有些難以察覺的輕顫。

“我猶記得當年,你說希望餘生開個小店,做個悠哉悠哉的老板,置個三進三出的小院,閑暇了就坐在園子裏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阿竹,我願餘生陪你過這樣的日子。”

冷情之人說起情話,才最令人動容。

袁文清正是個冷靜自持,情不外露的人,就是袁老太爺亡故,結發妻子病逝之時,也沒有人見過他的失态,可此時,他幾乎就是失态了。

覃竹看着他清隽的面容,真誠的目光,甚至是略有卑謙的姿态,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小時候,她身邊都是些豪爽粗犷,不拘小節的江湖漢子,直到住進袁家,她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如此溫潤如玉的少年。他教過她讀書寫字,指點過她彈琴弄簫,有人欺負她時,他永遠維護着她小小的尊嚴。

少年的袁文清幾乎就是覃竹夢想中的哥哥和夫君,若不是那年覃渡去世,奔喪路上覃竹被人挾持,澶州城裏傳出各種風言風語,只怕她就順理成章的做了袁文清的妻子。

即便他們無緣,覃竹也記得,自己一只手腕被鐵鈎穿過,鐵鈎的尾端的鏈條層層疊疊鎖在大石塊上。一群歹人肆無忌憚地商量着要把她沉到海裏。

她的手腕劇痛,又害怕,又難過,一邊哭一邊默念,“阿爹阿娘弟弟,咱們就要團聚了,就是不知沉在海底,手腕還會不這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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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關頭,是袁文清帶着人找到了她。

從來從容冷靜的袁文清滿臉都是惶恐,他用石頭砸開了大鎖,也砸傷了自己的手,他顫抖着抱住覃竹,卻不敢去碰她被鐵鈎穿透的手腕。

覃竹靠在他懷中時,想的竟然是文清大哥的手指從來整齊幹淨,會寫字,會撫琴,會打算盤,會給她摘下高處的淩霄花,卻沒想到也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手。

往事如斯,她能如袁文清所言,跟漁幫,跟何衣斷了幹系麽?

不能。

不僅現在不能,就算當初他未娶之時說這番話,她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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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竹慢慢站起來,向旁邊退了一步,悄悄拉開與袁文清的距離。

“文清大哥,多謝你願意跟我說這些,可我不能。”

袁文清臉上失望的神色一閃即逝,盯着覃竹看了會,他也退了一步。

二人相對而立,一步之遙,這麽近,又那麽遠。

“覃何衣是我哥,哪怕我們沒有血緣之親,他仍然是我哥。他做的事或許莽撞,但并沒做錯,他盜取官銀并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我不想,也不能跟他斷了幹系。”

覃竹柔聲道,“懇請您幫忙,能跟澶州衙門說清楚,海塘上已經兩個多月不發工錢了,我哥所為也是無奈之舉,何況他主動投案,歸還銀子,可否請蔣都督和魏知府法外開恩,從輕發落。”

袁文清又退了一步,他的臉上所有的情緒都不複見了,又是那個極有分寸,不動聲色的袁家族長了。“阿竹,對不住,我幫不了你。請你勿怪,今日對你說的話,是我僭越了。”

覃竹臉上露出失望,可還是點點頭,“你是袁家族長,我明白,你有自己的責任。文清大哥,我先告辭了。”

袁文清不語,也未出言挽留,覃竹走了,他心裏死灰一般,多年來心中那點執念,淡了。

孟春走了進來,看着木然肅立的哥哥,“哥,你怎麽不留住阿竹?”

袁文清沉默,心裏道,從此殊途,留不住了。

——————

覃竹從袁家出來,一個人慢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

昨夜暴雨,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水窪,深深淺淺,錯落有致。她邊走路便想着心事,一個不妨,鞋子踩在水窪裏,濕透了,涼冰冰感覺的從腳底板直接蹿到心尖上。

既然濕透了,也就不必在意了,她一路故意踩着水,從甘泉巷走回甜水巷的覃記雜貨鋪。

小店的門半開着,門口空蕩蕩,屋裏黑漆漆,老賈只收起半幅門板,上回衙門來抄檢時,把店裏翻的亂七八糟,他也一直也沒收拾。貨架上的參茸七扭八歪,裝幹果蜜餞的竹簍亂七八糟堆在牆角,覃竹進來就皺起眉頭。

“老賈,這麽多天你也沒收拾下店裏呀?”

老賈正窩在櫃臺後面,天光大亮的,他還在打瞌睡。見覃竹走進來,死氣活樣的道:“這麽多天,也沒個人來買東西,收拾它做什麽?”

“倒是把門板都收起來呀,裏面黑漆漆,客人怎麽敢進來。”覃竹挽起袖子,大聲吆喝着,“大掃除,大掃除,不能總是這麽頹喪,我要開門做生意,賺錢幹大事。”

老賈盯着她看了幾眼,深深感覺今日她有些不正常,但也沒說什麽,慢吞吞在櫃臺後翻了一陣,端出個木盆,一條抹布。他把抹布放在盆裏,遞給覃竹,自己又窩回了櫃臺後。

覃竹擰着眉毛質問他,“你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幹麽?”

“嗯。”

“真是沒天理啦,我這老板當的好沒意思。”

嘆了口氣,拿着盆去後面打水,口中不住抱怨着。“真是失敗,我也沒三進三出的小院,唉!這個破院子裏也沒種花草,唉!”她唉聲嘆氣的擡起頭看了看,碧空如洗,一片雲都沒有,“也看不到雲卷雲舒。”

真是處處不如人意。

一邊打水,一邊她又給自己打氣,“不如意也要過下去。我偏偏不死心。”

正自己跟自己較勁,門口一陣風,吹動門上挂着的銅鈴铛,當啷一聲脆響,覃竹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咋咋唬唬的喊着:“老賈,你別打瞌睡,看看是不是有客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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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姐姐在麽?”一個細聲細氣的女孩問,聽着耳熟,覃竹忙扔下手裏的抹布和木盆跑了出來,蘆花拎着她的碎花小包袱,亭亭站在門口,身旁是穿着土布衣裳,一臉好奇的李漁,身後跟了個帶竹鬥笠,遮住半張臉的女子,竟然是梁頌華。

覃竹大吃一驚,“你們怎麽來了?”

蘆花笑吟吟的,“阿竹姐姐,我來給你做飯。”

李漁小心翼翼的擠進來,還是被地上的竹簍絆了下,一個趔趄,蘆花連忙伸手扶住他。

“我陪蘆花來給你做飯”,李漁道。“順便幫你收拾一下店裏,阿竹姐,你這裏可真是……又髒又亂。”

梁頌華摘了鬥笠,溫和道:“我聽說了幫主的事情,特來跟你一起想法子。”

仿佛有股暖意,暖着着覃竹涼冰冰的心。她高興起來。

“快進來。老賈,你去買菜,買肉,買魚蝦,咱們今日好好吃一頓。”

居然連老賈的臉色都亮了三分,他難得主動的問覃竹,“你那院子有鍋碗瓢盆麽?從來也不見你用過。”

覃竹嗔道:“當然有了,什麽都有,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本姑娘除了不會下廚,什麽都置辦得整整齊齊。”她又笑着問蘆花:“你怎麽沒跟着你爺爺回十五裏坡去?”

蘆花已經十分麻溜的把手裏的小包袱放下,開始動手收拾地上亂成一團的竹簍。

“爺爺還在修房子呢,我說阿竹姐姐一個人在澶州都沒飯吃,爺爺說,你幫了我們好大的忙,讓我別在長安鎮把自己養成懶丫頭,過來給你跑個腿,做個伴。”

覃竹覺得眼睛裏有些發酸,還記得當時“快嘴張”不肯讓蘆花留在她身邊做丫鬟,可此時她有了為難的事,“快嘴張”一聲不吭的把唯一的孫女送了過來。

她心裏忽然就特別踏實。她想,他們這麽好,我怎麽能跟他們斷了幹系,我拒絕文清大哥做的沒錯,我哥為他們舍死忘生争一場也沒錯。

作者有話說:

人生還是美好滴~

對不對,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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