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晏寧的怒火瞬間平息。
她抛了抛芥子囊,道:“我可能會生氣十天半個月。”
謝寒洲道:“沒問題。”
晏寧又把芥子囊抛回黑衣少年手裏,說:“大頭,我只是想告訴你,別給女修幻想,于你而言可能是随手寫下,于崇拜祖師爺的女修而言,卻會奉為金科玉律。”
“你不該玩弄女子的喜歡。”
晏寧的聲音溫和,沒有半點說教的意思,就像是同朋友談論,這反而讓謝寒洲覺得羞愧。
他垂下眼睫,道:“師父,徒兒明白了,徒兒會撥亂反正。”
晏寧欣慰一笑,指了指他的芥子囊:“有沒有上品的靈藥?”
謝寒洲立刻翻找,“給,師父。”
晏寧擡手接住,又取了桂花糖給謝琊,說:“你同大師兄待一會,好嗎?”
謝琊乖巧點頭:“好。”
好的很。
半山腰的茶園青翠,昨夜一場雨後,又冒出許多嫩芽。
閻焰洗完碗後,主動拿着竹簍來摘茶葉,他是七殺門裏最勤奮的弟子,哪怕從不被重視。
小竹樓裏的雜活都是閻焰包攬,只有在想和謝寒洲打架的時候他才偷懶,謝寒洲也算少年英才,閻焰一般七天和他打一架。
昨夜打完,又能安生一周。
閻焰對臉上手腕上的傷渾不在意,他好像不知道疼那樣,年輕的臉龐上也總是洋溢着笑容,哪怕命途多舛,同門還總為難他。
閻焰越招女弟子喜歡,就越被一群男弟子厭惡,他們隔三差五總要尋個由頭來和閻焰打架。
這正合煉體修士的心意。
要是他們不來,閻焰還要主動招惹一番,他深知自己練的功法會體無完膚,在挨打中變強,所以從沒在意過傷痕累累。
反正今天好了舊傷,明天又會添新傷,他的人生就是如此,沒有別條路可走。
一個靈根被斬斷的廢人,對命運的不屈,無非是一次又一次被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站起來。
苦着苦着就習慣了。
閻焰彎唇,繼續把嫩芽掐下,放進腰側的竹簍裏,他其實很喜歡‘不知春’這座山,拜晏寧為師後,比起做外門弟子要好太多。
至少居所不再漏雨,哪怕辟谷也有人間的一日三餐,不需要被其他弟子霸淩,也不必在冬日早起掃雪,更不用在睡夢中接受同門的拳打腳踢,又或者是不懷好意的撫摸。
閻焰知道自己的臉是禍水之相,掌門謝青山也看他是亂世之因,連帶着所有弟子都覺得他低賤。
可是這座山上的人并沒有。
晏寧,謝寒洲,就連新來的小師弟謝牙都沒有過異樣的目光。
閻焰已經很滿足了。
茶葉摘得差不多的時候,閻焰随意找了處樹蔭,從衣袖裏翻出一本心法口訣,這是以師父晏寧的名義借回來的,是內門弟子才可翻閱的典籍。
從前的閻焰根本接觸不到,所以他還是很感激這個便宜師父的。
有一說一,師父做的飯真好吃,就像家人的味道。
閻焰一手枕在頸後,一手執卷,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直到聲音再次消失。
風吹茶園,綠浪翻湧。
閻焰起身,走到剛剛傳來腳步聲的地方,拾起了晏寧留下的瓷瓶,上好靈藥,專治跌打損傷。
不出意外是從謝寒洲那坑來的。
他這位年輕的師父,慣會借花獻佛。
閻焰眼底泛起笑意,他本就生了一雙多情目,如今看個藥瓶都像是喜歡。
他也的确很喜歡。
晏寧看似佛系,對弟子們不聞不問,既不管他們修煉,也不在意他們死活,實際上卻很用心。
閻焰傷重的時候,晏寧會想着法兒做藥膳,給他炖大骨頭湯,謝寒洲為他父親留下的生意煩惱時,晏寧會給他煮清心安神的茶。
師父的好不在言語中,而在一餐一飯,一粥一茶,甚至一盤點心。
閻焰不知道的是——
晏寧不是不想管他們修煉,而是她這個穿書人也是半吊子,自己還在摸索,加上原身是天生柔體适合做爐鼎的體質,她的修為恐怕還比不上徒弟們,哪敢好為人師。
她很有自知之明,甚至偷偷看過閻焰煉體,想學一招半式。
不過男女修士天差地別,适合閻焰的法子未必适合晏寧。
她只能慢慢看,慢慢琢磨。
修煉枯燥的時候晏寧就會做飯,她熱愛美食,很少翻車。
就算翻車了,徒弟們也會給面子吃掉,因為浪費糧食的人會被罰跪,這是晏寧的規矩。
也只有在晏寧難得翻車的時候,才能看到大弟子和二弟子兄友弟恭,互相謙讓。
這種好事一年裏可能就一次。
晏寧有時候會想,為了弟子們的友好關系着想,她是不是得多翻車幾次?
飯廳,畫像下。
謝寒洲和謝琊單獨相處。
黑衣少年和雪衣小娃娃分立在祖師爺畫像兩邊,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正目不轉睛盯着在地上轉動的玲珑骰子。
廊下的風打着卷兒灌入室內,将謝寒洲的衣袍和謝琊額前的碎發吹起,一時間歲月無聲,仿佛回到十幾年前那個多雨的夏季。
那時的謝寒洲剛成為孤兒。
他缺少父母關懷,心性頑劣,不服管教,甚至有了好賭的苗頭。
這讓當舅舅的情何以堪?
謝琊沒有用武力服人,也沒有強行說教,而是和謝寒洲對賭。
猜骰子抛下,是單是雙。
謝寒洲人小鬼大,又學了出千術,自覺穩操勝券,揚言道:“要是我贏了,你喊我舅舅。”
謝琊點頭。
“要是你輸了,就聽舅舅的話。”
謝寒洲道:“我來抛骰子,你選單還是雙?”
謝琊道:“你先選。”
謝寒洲完全能操控骰子,随口道:“那就單吧。”
謝琊揚唇,靜靜看外甥表演。
小小的孩子已初具靈力,他擡手施法,淩空控制着地上的骰子旋轉,輕易就抛出單數,骰子微顫,幾乎塵埃落定。
然而下一秒,謝琊背在身後的手指尖微動,輕易就翻轉了結果。
修為到一定境界時,靈力随心而動,根本無需施法捏訣。
在絕對實力面前,一切詭計毫無用處,終會被徹底碾壓。
謝琊此舉就是想讓謝寒洲收起驕傲和小聰明,能識乾坤之大,知己身之不足。
經此一事,謝寒洲果然開始對修煉上心,也在衆多修士類型中,放棄了靠氪金就能有所成的符修、丹修,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無情道。
他最多情,也最薄情。
看似圓滑,實則心如玄鐵。
能用錢解決的事對謝寒洲來說都不算事,他真正上心和執着的,無非是如何突破無情道的瓶頸。
為此,謝寒洲不惜耗費時間和精力,來尋找适合他的最好的神器,以及最好的功法。
屬于晏寧的那柄破刀,就是他的目的。
師徒之間心知肚明。
晏寧當然不可能看在錢的份上就把刀賣了,先不說這刀是原身的,和原身身世相關,就算是晏寧自己的,她也不會轉手。
晏寧雖然不知道劇情,只隐約有夢境提點,但也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知道一般規律。
越是厲害的東西,厲害的人,外表都很尋常,甚至不起眼。
越厲害,越低調。
就好比祖師爺謝琊,帶着那樣一個陰陽怪氣的笑臉面具,完全看不到臉,木質的面具黯淡無光,卻不妨礙他修為逆天。
人真的不能貌相。
物也一樣。
晏寧收回思緒,來到飯廳,恰好撞到眼前“聚衆賭i博”這一幕。
只見謝寒洲熟練地操控着骰子,修長白皙的指骨聚攏靈力,根根分明,要說他同祖師爺謝琊有什麽相似的,那就只有手了。
舅甥倆的手天生就比別人好看,拿到現代是可以去上保險的程度。
晏寧去看地上的骰子。
微微顫動着,在她以為要塵埃落定的時候,玉骰子突然翻面,讓謝寒洲措手不及,他愣了一瞬,清冷回眸,“師父,是不是你搞鬼?”
晏寧輕眨長睫,她的修為遠遠沒到僅憑意念就控制實物的地步,但在場的只有她和兩個徒弟。
總不可能是三丫吧。
他才多大。
晏寧走上前把骰子沒收,合攏掌心道:“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敢帶壞小師弟?”
禍害未成年花朵,其罪當誅。
謝寒洲微微瞪大眼睛,狡辯道:“明明是小師弟提的,是他要跟我玩,誰輸誰是狗。”
他伸出手,指着乖巧低頭的謝琊,試圖跟晏寧告狀。
晏寧上下打量他兩眼,道:“你怎麽不說骰子也是小師弟的呢?”冤枉人也要講基本法。
謝寒洲欲言又止,晏寧輕輕摩挲着質地光滑溫潤的骰子。
一旁的謝琊長睫顫動。
這玉骰子還真是他親手磨的。
不過被謝寒洲拿去玩了。
如今被收繳,到了晏寧手裏,倒也不算糟蹋和埋沒。
謝琊見好就收,沒再為難大外甥,主動同晏寧說:“師父,是我想和師兄玩,他沒有撒謊。”
謝琊輕點頭,十分篤定。
大外甥身上有他施下的窺心咒,就跟沒穿衣服一樣透明,就在剛剛,謝琊聽到了謝寒洲的心聲。
他說:我一直覺得我性格挺好的,哪怕有的時候茶裏茶氣冤枉別人,直到現在我被人冤枉,遇見了跟我一樣茶裏茶氣的人……
我真想一腳踹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