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實在不行,禦劍撞死他也行。

謝寒洲渾然不知惡念起時,自己背負半部修真界律法。

他覺得小師弟還是個孩子,千萬不能放過他。

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冬日,雪厚三尺時,把這個矮蘿蔔踢進雪地裏,把他弄哭,讓他意識到修真界的險惡。

對,就是這樣。

劍眉星目的黑衣少年壓下怒氣。

謝寒洲被冤枉後很委屈,也意識到從前的自己有多讨厭。

他的心思百轉千回。

少年不是聖人起過惡念,最終卻因為舅舅謝琊多年的教養而放下歪心思。

舅舅對他的要求并不高,甚至沒有要求謝寒洲做個好人,只要他做個人。

人都有惡念,能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就好。

謝寒洲的委屈散去,感覺自己的心境又上了一層樓。

他之所以選擇無情道,不是因為沒有感情,而是因為謝寒洲身上的情緒總是很容易抽離。

換言之,他并不記仇,對人對物也沒有格外的深愛。

随時能投入,随時能舍棄。

謝寒洲的性子類似于天生寡情,倒不是因為從小父母雙亡導致缺愛,而是他遺傳的基因裏,他父親修的便是無情道。

謝琊多少有些擔憂,所以才施窺心咒,感受到大外甥對自己的敵意後,謝琊并不生氣,他如今困在幼童的軀體裏,謝寒洲不可能以大欺小,他要真想自己死的話……

謝琊覺得,謝寒洲還不如在正月裏剪個頭,這樣或許比較容易。

做舅舅的也只能幫他到這裏。

謝琊微斂唇邊的笑意,他擡頭看向謝寒洲,把手中的桂花糖掰開,道:“師兄,糖分你一半,別生氣了好不好?”

謝寒洲雙手抱臂,輕哼一聲。

晏寧的眸光掃了過來。

謝寒洲的高傲只持續了半秒,他半蹲在小師弟面前,伸手合攏那只小手,道:“自己吃,原諒你了。”

少年唇邊蓄着淺淺的笑,看小師弟就像看曾經的自己。

謝寒洲以前也惹過舅舅生氣,還用一樣的招數去哄謝琊,那時謝琊也是握攏他的手,說:“原諒你了。”

眼看師兄弟的關系緩和,不靠譜的師父晏寧把玲珑骰子收進自己的芥子囊,随口道:“大頭,你認識人多,有空在宗門打聽打聽,看誰丢了個孩子?又或者是誰有私生子流落在外?”

謝寒洲應下,無奈道:“師父,總得知道孩兒他娘是誰吧?”

晏寧順手扯了扯謝琊頭上雪白的發帶,問道:“你阿娘的名字?”

謝琊被迫回頭,愣了一瞬。

她竟然敢扯他的發帶。

徒孫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祖師爺忍氣吞聲道:“師父,阿娘就是阿娘,我不知道別的名字。”

晏寧再次看向謝寒洲,少年以手遮臉,任勞任怨道:“我盡力。”

晏寧點頭,說:“二狗的身份不适合在宗門打聽秘辛,所以才交給你,也是信任你。”

謝寒洲強顏歡笑。

以他對晏寧的了解,她絕對不會深信男人,指不定還在心裏腹诽,覺得小師弟是他謝寒洲在外欠的風流債。

謝寒洲雖是少年模樣,但已過及冠之年,不過是因為築基後築顏,修為越高越能維持年輕的模樣。

就說謝琊吧。

他舅舅是難得的天才,看着和謝寒洲是同齡人。

有句話晏寧說錯了,謝寒洲雖然不配和謝琊相提并論,但有一件事他贏了。

謝寒洲單身的年數比謝琊少。

少年撐着膝蓋起身,修長的手指仿若玉雕,除去這雙手,他唯一和舅舅相似的,就是守身如玉。

通俗點,都是童男。

這又有什麽好驕傲的呢?

謝寒洲掩面離開,去辦晏寧托給他的差事,謝琊則一點一點從晏寧手裏揪回發帶,他從頭到腳都是上好的鲛人紗。

鲛人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普通刀劍難穿,還可以随主人心意調節大小,形制。

是以謝琊身上雪白的衣袍縮小,變得素淨,沒有了作為祖師爺時在袖口的金線梨花紋路,只有肩上半枝墨梅。

含苞待放,恰如他此時。

晏寧緩緩松開手,輕點他額心道:“三丫,你是不是害羞了?”

謝琊垂眼,“我沒有。”

“那你的耳尖怎麽紅得像滴血?”晏寧百思不得其解,擔憂道:“不會又發燒了吧?”

她想伸手去探他的溫度,卻被小孩兒側臉躲開,他有些別扭道:“師父,你為什麽只揉我的臉?”

你這樣我很為難啊。

晏寧聽後輕輕笑道:“你多大他們多大,我不捏你的臉,難道要去捏那兩塊老臘肉嗎?”

謝琊:……

站在飯廳外正欲敲門的閻焰:……

紅衣美人靜默無聲,靠着門邊放下了已經摘滿的茶葉竹簍。

晏寧聽見了閻焰的腳步聲,卻沒有點破,她繼續同謝琊道:

“你是師父最後的希望,師父當然要和你增進感情,好好把你養大。”

晏寧笑着,眸底卻難掩落寞,她摩挲着指尖道:“你不喜歡的話,師父以後不捏你,我也是第一次養孩子,你多多包容。”

這就好像養貓想撸貓,養個孩子就想拿來玩,牽牽小手,捏捏小臉,是發自內心的喜愛。

晏寧總覺得三丫年紀很小。

她回憶起夢境裏的畫面,難免嘆息,就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福分,或者說還有沒有時間,把小徒弟養成俊俏的少年郎。

然後給他找個好人家。

晏寧看向窗外,山雨欲來風滿樓,大概再過幾日,她那位師尊淩華仙君就要閉關結束,這意味着謝不臣那條瘋狗要被放出來,被迫作為替身的晏寧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此時晏寧的師姐雲扶搖還不知去向,沒從秘境回來,師尊謝不臣尚且能對晏寧有幾分耐性,一旦正主千辛萬苦回來,晏寧的末日也就不遠了。

無非是——

被刨丹,被斷手腳,被囚i禁折辱。

永失身為人的尊嚴。

晏寧的神情越來越淡,晚風吹來的茶香也無法洗幹淨她夢境裏的血腥味,恐懼是人之常情,晏寧微抿唇,目光破碎。

她一向佛系,是因為清楚地知道,在這個修真界裏,沒有一樣是完全屬于她晏寧的東西。

就算是自出生起就伴随着的破刀,那也是屬于原身的。

她穿書而來,命數單薄,即便想反抗,也只能把心思壓在平靜的表象下,徐徐圖之。

收徒就是一種反抗。

就跟買彩票似的,能不能在關鍵時刻起點作用也未可知。

而她本身,柔體的改造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她最需要時間,最缺的也是時間。

晏寧甚至不敢過分努力。

她那位師尊的占有欲極強,若知道她存了逃離他的心思,想讓自己的羽翼豐滿,謝不臣一定會親手折斷她所有的驕傲。

就像夢境裏一樣。

晏寧下意識收攏手指,她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做個自給自足的小廚子,可惜現實再一次不允許,在命運的洪流面前,她的憎惡或喜歡并不要緊。

晏寧眨了眨長睫,天色全黑。

她習慣了接受,明白人越長大就越沒有任性的資格。

可即便如此,還是要微笑度日,不辜負每一個清晨和黃昏。

晏寧收斂好情緒,側着臉,同不知從何時起自搬板凳坐到她身邊的小徒弟說:“三丫……”

“平平安安,健康快樂的長大吧。”

第二天,朝陽灑落在‘不知春’的每一棵茶樹上。

謝琊從晏寧給他安排的新房間醒來,一看時間,正好辰時初,與七殺門的創立初衷不謀而合。

收拾好後,他推門而出,師兄們的房間裏都沒有人。

小竹樓裏只能聽見晏寧做早膳的聲音,他循着香氣走過去,門是敞開的,謝琊仍舊敲了敲。

晏寧回頭,帶着似霧般的煙火氣笑道:“你還小,多睡會能長高,聽話。”

晏寧的聲音很溫和,不是刻意,就像暖流潺潺湧動。

謝琊閉關多年,很少在晨起時與人交談,他清了清嗓子,道:

“早。”

晏寧愣了愣。

她揉面的手停頓,溫柔地糾正他,“要喊師父,說早上好。”

小徒弟這高冷的語氣,簡單的字眼,像極了領導巡視,好像他才是輩分高的那個。

晏寧用心教道:“三丫,無論什麽時候都要禮貌,知道了嗎?”

謝琊只能點頭。

返老還童之前,他站在修真界的金字塔尖受人膜拜,所有弟子都視他若神明,來小重山求見他的人都對他有所求,總是客客氣氣的。

作為祖師爺,謝琊很少有纡尊降貴的時候。

他為人清傲,不肯花心思在修煉之外的事上,很多時候還是謝寒洲替謝琊處理瑣事。

想到大外甥,謝琊不禁問道:“師父,師兄他們呢?”

晏寧正在捏灌湯包的薄皮,手法熟稔,謝琊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聽她說道:“大頭和二狗下山了,去鎮子裏給凡人做好事。”

謝琊後知後覺,他創立門派時,定了條規矩,每月十五那天,門中弟子要下山行善事,男弟子必修,女弟子選修。

且不能使用靈力。

祖師爺的初衷是想弟子們無論修為高低,都保留恻隐之心,不要以為成為修士後就與凡人天壤之別,飄在雲裏霧裏找不着北。

晏寧也有所耳聞。

這是實踐課程,很重要的學分。

她對小徒弟說:“放心,師父雖然指望你,但不會揠苗助長,等你十五歲後再下山。”

謝琊眨了眨眼睛,從昨天傍晚的時候他就發現,晏寧這位徒孫對時間格外敏感,她的語氣總是像她活不到那個時候一樣。

謝琊不理解,卻生了憐憫。

從她說出那句祝詞開始。

謝琊從小到大都是第一梯隊的佼佼者,所有人都盼着他學有所成,修為速增,成為修真界的頂梁柱,卻沒有人是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康快樂的長大。

然而一個自己都可能沒有明天的姑娘,卻希望天道施福于他。

謝琊靜靜望着晏寧的背影,纖細,單薄,卻又挺拔。

就像他種的梨花,素淨高雅,敢與冬雪争皎潔。

謝琊垂眼,彎了彎唇角。

祖師爺也是凡人,也有心。

不可能無動于衷。

作者有話說:

俗話說,正月裏剪頭死舅舅。

謝寒洲:還沒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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