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晏寧揚手,熄滅了爐竈裏的火。
早膳只有她和小徒弟兩個人,就簡單一點,兩籠灌湯包,一鍋小麥粥,腌得生脆的蘿蔔和莴筍。
七殺門裏的弟子大多辟谷,不吃凡米,但也會有用靈力特殊養殖的魚蝦,粗糧等等。
只要有心,修士也可以一日三餐,并不會存在難以克化的問題。
晏寧擺好碗碟,還特意切了兩份新鮮的水果,她将筷子遞給謝琊時問道:“洗手了沒有?”
“當然。”小孩兒微擡臉頰。
祖師爺的潔癖可是出了名的。
晏寧微微一笑,挽起衣袖開始吃飯,偶爾會問一問小徒弟有沒有什麽忌口,或者過敏的食物。
謝琊吃飯時很有修養,幾乎沒有聲音,只搖搖頭算作回答,偶爾餘光會掃過晏寧的手腕,先前謝琊沒有注意,如今隔得近了,方才明白書中那句話。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謝琊眸光微閃,把頭壓低一些後,刻意不去看,只盯着白瓷碗裏顆顆分明的小麥仁。
五谷不分的祖師爺起初以為這是小米,但味道不同,也更有嚼勁,謝琊很喜歡。
他雙手捧着碗,擡起那雙已初見雛形顯得分外漂亮的眼睛,說:
“師父,再要一碗。”
晏寧起身幫他盛,感慨道:“幸好你兩個師兄走了。”
謝琊不解:“為什麽?”
晏寧無奈的說:“他們在的話,哪能輪得到你再來一碗?”
這……謝琊頓生危機感。
山腳下,浮雲鎮。
朝陽閃着金光,勾勒出來來往往行人的輪廓,鎮子裏凡人居多,偶有修士的身影,大多穿着門派服,或佩刀或背劍,意氣風發。
修士的精氣神要比凡人強上許多,越是修為高越顯得純粹幹淨,接近仙風道骨的氣韻。
鎮子裏街巷狹長,早市已開,謝寒洲和閻焰并肩而行,在一家老字號早點鋪入座。
店雖小,但陽春面一絕。
即便是修士,也有許多人無法抗拒這樣的口腹之欲。
人來人往,謝寒洲和閻焰坐在窗邊,他挑了兩雙筷子出來,劍眉星目的輪廓映照在晨光中,皺眉道:“将就吃點吧。”
拜晏寧為師後,謝寒洲的口味越來越挑剔,倒是二師弟閻焰随遇而安,給什麽吃什麽。
很快就有小二把熱騰騰的面端過來,謝寒洲接下,遞給對面的紅衣少年,還想幫他拌面。
閻焰趕忙伸手攔住。
有些虧吃一次就好了。
謝寒洲想拿他面裏的熱湯涮筷子,沒門。
黑衣少年赧然一笑,縮回手道:“我舅舅以前老這樣。”
那時謝寒洲還小,沒什麽愛幹淨的觀念,但謝琊特別愛幹淨。
後來做外甥的就有樣學樣。
謝寒洲覺得自己能在舅舅手底下活着,實屬命硬。
閻焰沒再理他,安心吃面。
謝寒洲自知理虧,提前付了面錢,他沒什麽胃口,吃了大半後就開始轉着筷子消磨時間,也發現了早點鋪裏還有幾位同門。
清一色穿着藍色內門弟子服。
藍色濃重,越發襯得人群中的那抹粉色嬌豔,謝寒洲的目光瞥了一眼,立馬轉向窗外。
閻焰擡頭問道:“怎麽了?”
謝寒洲如臨大敵,用茶水在桌面上寫了五個字:展紅袖,快跑。
閻焰的眸光也緊張起來。
展紅袖是淩華仙君謝不臣唯一的師妹,二人一齊拜在掌門謝青山門下,算是青梅竹馬。
問題是展紅袖的年齡已經不小,她沒能追上淩華仙君,心灰意冷後又把目光放在七殺門中年輕的弟子身上,想找個人娶她。
謝寒洲和閻焰都在待選名單中。
更要命的是,展紅袖作為晏寧的師叔,又同為女子,卻一直不喜歡晏寧,覺得她區區替身,不配得到師兄謝不臣的正眼相看。
展紅袖對此耿耿于懷。
還曾說,只要雲扶搖被尋回來,七殺門就沒有晏寧的立足之地,到時她會親手讓她滾。
這位女師叔的敵意并非一朝一夕。
從晏寧剛被帶到七殺門開始,展紅袖就想方設法除掉她,甚至還把晏寧騙去了祖師爺的禁地。
本以為能借禁地裏的護山陣法解決掉這個麻煩,卻沒想到晏寧命大。經此一事後,展紅袖又受到了掌門的敲打,不敢再動殺心。
原來的晏寧更是對她敬而遠之,以至于穿書而來的現代靈魂也心有餘悸,離這位師叔遠遠的。
謝寒洲是晏寧兩年前第一個收的弟子,他比閻焰更清楚這些過節。
二人正欲離開,那群同門中還是有人認出了閻焰,他生得雌雄莫辯,唇紅齒白,哪怕在人群中也很難被忽略。
于是有弟子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些弟子為了讨好展紅袖,不惜用難聽的話語羞辱閻焰,因為這個無權無勢,甚至沒有靈根,前不久還在外門做牛做馬的弟子,竟然敢拒絕展紅袖抛來的橄榄枝,而選擇了她的宿敵晏寧。
展紅袖被追捧慣了,心氣高,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這世間除了師兄謝不臣,還沒有別的男人敢如此直接拒絕她。
這梁子便輕易結下了。
謝寒洲暗嘆一句倒黴,剛想替二師弟出面說幾句話時,就聽見那群弟子高聲罵道:
“啞巴了?不知好歹的蠢貨。”
也有人伸手阻攔閻焰:“哎,你別走啊,幾天不見又漂亮了。”
“我瞧瞧……”
污言穢語不堪入目,在展紅袖的默許和縱容之下,更有人說道:“閻師弟,真羨慕你,一個人就能過團圓節。”
謝寒洲忍無可忍,想要動手時卻被閻焰扣住了手腕,紅衣美人擡眼笑道:“師兄,不值當。”
謝寒洲冷着臉道:“他們明裏暗裏在罵你是孤兒,這也能忍?”
閻焰唇角微彎,低聲道:“狗吠罷了,何必記挂在心上。”
他的聲音很輕,只有身旁的謝寒洲聽到,那些挑事的弟子見閻焰還能笑出來,再次言語攻擊道:
“狗東西,沒臉沒皮。”
“可不是嘛,聽說他拜晏寧為師,住在一處,指不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
“我看晏寧也不幹淨。”
“真惡心啊。”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閻焰唇角的笑漸漸冷了下來,他松開扣着謝寒洲的手,道:
“師兄,躲不過了。”
這場架必須打。
謝寒洲終于肯笑一笑,他手中運起靈力,蹲身拍在地面上,明光四射,很快就有水色的結界拔地而起,把修士和凡人隔開。
謝寒洲始終牢記着舅舅謝琊的教誨:修士打架,凡人避讓。
閻焰也沒閑着,他踢起腳邊的板凳作為武器,直接照着罵得最兇的那個弟子腦門上劈去,又準又狠,對方甚至來不及聚攏靈力。
煉體修士的可怕之處就是在于,他沒有招式可言,你無法預判,你也不如他那樣能抗傷害,人一旦不要命,就相當可怕。
展紅袖再也坐不住了。
她試圖加入戰局,卻始終顧忌着自己的身份,以及謝寒洲的身份。
是,閻焰好欺負。
謝寒洲可不是。
整個修真界裏,除了他舅舅謝琊,沒有人敢欺負謝寒洲。
展紅袖強壓怒意,起身拍爛桌面道:“夠了,都給我住手!”
于是,謝寒洲把被他抓住脖頸的弟子甩到了地上,閻焰一個打三個還游刃有餘,那些弟子怕受傷總有顧忌,閻焰的打法卻是為活命,展紅袖叫停後,他抹了把唇角的血跡,依舊溫溫柔柔笑着。
他的人生已經破爛不堪,被罵被羞辱無關緊要,可是晏寧沒有錯。
她是他的師父。
受不得半點侮辱。
日漸黃昏,閻焰和謝寒洲的好事到底沒有做成,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一前一後回到竹樓。
山上遠沒有山下喧鬧。
晏寧和謝琊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書,梧桐碧綠,延伸出籬笆外,也擋住西曬。
閻焰低着頭,不想叫晏寧瞧見臉上的新傷,他把從鎮子裏買來的桂花糖塞到謝寒洲手裏,道:“我去幹活,你跟師父說吧。”
“行,你要傷藥嗎?”
謝寒洲別的沒有錢管夠,他和閻焰把早點鋪掀了,最後賠錢了事,唯獨沒賠被展紅袖拍爛的那張桌子,天知道那個女人的臉色有多難看。
閻焰搖了搖頭:“不用了師兄,上次師父從你那要來的傷藥我還沒用完。”
謝寒洲掂了掂手上的油紙,糖的分量比上月多一倍,看來二師弟是考慮到多了一個小師弟,買糖買雙份。
他跨過門檻,走到梧桐樹下的石桌旁,自己倒了杯茶喝,醞釀一番後才道:
“師父,你沒看到我回來嗎?”
晏寧連頭都沒擡,她盯着書卷裏的修煉心法道:“有事說事。”
謝琊倒是肯擡頭看他一眼。
大外甥欲言又止,一看就是在外面惹了事,還跟人打了架。
謝寒洲往前一步,老實交代道:“師父,有人罵二師弟和我。”
晏寧點頭:“不要沖動。”
謝寒州又道:“罵得可難聽,說我們是孤兒。”
晏寧向來溫和,淡定道:“不要沖動,好嗎?”
她今天早上才教過小弟子,無論何時都要禮貌,別罵人。
謝寒洲繼續告狀:
“師父,他們也罵你了。”
晏寧沉默了。
就在謝琊以為她就這麽算了的時候,早上還教他溫和有禮的徒孫忽然重重合上書卷,捋起袖子道:
“人呢?”
誰罵的?
……
晏寧從秋千上起來。
謝琊默契的和謝寒洲對視了一眼,二人齊聲開口勸道:
“師父,你別沖動。”
晏寧擺擺手,淡聲道:“我沒沖動,我就想過去看看人家是怎麽罵我的,順便學兩句。”
謝寒洲支支吾吾道:“反正…很不好,還造謠你的清白。”
謝琊聽言,眸光變了變。
他放下手中的九連環,擡頭同晏寧道:“師父,你別放在心上。”
晏寧笑笑,無所謂地說:“七殺門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師尊謝不臣的附庸,是靠他而活的菟絲花……”她頓了頓:“造謠我清白的人無非是想師尊厭棄我。”
這對晏寧來說反而是好事。
誰願意當自己師父的爐鼎呢?
晏寧猜也知道是那位紅袖女師叔在背後推波助瀾,展紅袖的目的也很簡單,她覺得晏寧臉皮薄,恐怕承受不住這種非議,會自行離開。
然而此晏寧非彼晏寧,她并不在意這種所謂的蕩i婦羞辱,大清都亡了那麽多年,晏寧作為建設美麗中i國的接班人,格局早就打開了。
她看了眼謝寒洲被劍氣劃破的衣袖,還能半開玩笑道:“大頭,你這衣服的質量也太差了吧。”
那麽有錢一人,不買件好點的。
謝寒洲愣了愣:“師父,你不怪我們跟別人打架嗎?”
回來的路上,謝寒洲連跪在飯廳,看着師父和小師弟用晚膳的事都想好了。
晏寧微笑道:“不怪。”
錯不在你們。
謝寒洲松了口氣,開始吹噓自己怎麽一打五,還能保護二師弟,他順勢扯下壞了的半截衣袖,本來想留着賣慘的,如今沒事,謝寒洲便解釋道:
“師父,我雖然有錢,但要養我舅舅,你不知道謝琊那個人,不是鲛人紗他不穿。”
謝寒洲聲情并茂地控訴:“還有,他多金貴,多了不起,視錢財如糞土,做外甥的不省着點,再大的家業也養不起我舅舅。”
少年話罷,又在心底腹诽:
現在我還要多養一個師父。
造孽啊。
謝寒洲一吐為快,他從不敢在謝琊面前吐槽,怕被打怕挨捶,但他真的很委屈。
殊不知,謝琊再次聽見了他的心聲。
做舅舅的開始反思。
看來他還是對謝寒洲太寬容了,才會養成他這種兩面三刀的性格。
玉雪可愛的小娃娃擡起笑眼,“師兄,你舅舅知道你在背後這麽說他嗎?”
謝寒洲輕蔑一笑。
“他?他一天天的就只知道閉關。”山門一鎖,與我無關。
“哦。”
謝琊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
夕陽灑在庭院,遠處可見炊煙,晏寧看着相處融洽的大弟子和小徒弟,忽然說道:
“大頭,你帶三丫去洗澡吧。”
修士們雖然有淨塵訣,但不比泡澡舒服,加上小徒弟大病初愈,之前又因為發熱出了許多汗,去後山的溫泉池洗一洗最好。
晏寧笑望着他們。
謝琊忙道:“不必!”
謝寒洲道:“我不要。”
弟子們異口同聲,別開臉,面色有些許怪異,晏寧不再強求,同謝琊道:“不要師兄的話,師父陪你洗澡好不好?”
謝琊的耳尖肉眼可見紅起來。
他直覺徒孫在玩弄他,可他沒有證據,又礙于幼童的身體,謝琊強壓下羞恥的情緒,認真跟晏寧說:“師父,我阿娘教我,男女七歲不同席。”
他一本正經,小臉嚴肅。
謝寒洲覺得這小古板有點像他舅舅,不免調侃道:“可是你才六歲啊,有什麽關系?師父又不是別人,她的年紀都能當你後娘了。”
謝琊抿唇,就無語。
喜當後娘的晏寧也很難高興起來,她剛想叫謝寒洲去飯廳面壁思過,就聽見了竹樓外傳來的腳步聲。
不是閻焰,是陌生人來訪。
最近晏寧總有不好的預感,昨晚更是沒有睡好,心緒難寧。
謝寒洲倒是善解人意,主動守到門口,也瞧見了踏着山路拾級而上的內門弟子,弟子的衣袍上繡着白色山茶花,不出意外是淩華仙君謝不臣的人。
提起謝不臣謝寒洲就來氣。
他不是拜晏寧為師嘛,這就意味着要叫謝不臣師祖,也太給謝琊丢臉了,舅舅是創立宗門的祖師爺,連掌門謝青山都要稱他一聲師父,謝寒洲卻以一己之力亂了輩分。
難怪舅舅這兩年不待見自己,上次見面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謝寒洲把那弟子攔在門外,順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唇邊,道:
“我師父很忙,有事跟我說。”
藍衣弟子拱手行禮,提高音量道:“仙君已經出關,派弟子前來,請晏姑娘去殿內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