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是晏寧第二次見謝不臣。
第一次是在收閻焰為徒的時候,他身份特殊,中間諸多阻攔,晏寧不得不求見名義上的師尊,請他出面同掌門謝青山周旋。
謝不臣是謝青山唯一的嫡子,也是七殺門裏除去祖師爺謝琊外修為最高的人,他修的也是劍道。
謝不臣獨居在時雨峰。
不知什麽緣故,他閉關的次數比晏寧夢境裏看到的要多得多,因此她很少見到謝不臣。
晏寧也并不想見到他,作為替身她很有自知之明,沒妄想通過努力把正主取而代之,更不敢奢求謝不臣的憐憫。
夢境裏的慘狀很真實。
晏寧沒有被虐傾向,不可能還和狗男人糾纏,玩虐心那一套,她只恨自己不夠有本事,沒能直接對謝不臣虐身。
紅衣少女輕撫背在身後的唐刀,刀雖殘破,但總有開刃重見天光的那一日,晏寧圖的就是細水長流,生生不息。
恰逢春日,時雨峰種滿了白山茶。
花苞綻放如白雪,就連香氣也冷清,可惜拿來溫養山茶的是處子的鮮血,所以才開得比別處漂亮,蔚為壯觀。
這些花同他們的主人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晏寧是有些怕謝不臣的。
在弟子的引領下,她來到頂峰,霧氣漸濃,三座宮殿若隐若現,比起崇尚清簡的祖師爺,謝不臣更加注重享受。
精致的宮殿琉璃作瓦,玉作欄杆,恰似仙人居所,時刻有小童灑掃,比起人間的帝王還要奢侈。
晏寧:萬惡的資本主義。
她站在第一重殿門外,雕花門無風自開,殿內挂滿畫簾,畫上全是晏寧的師姐雲扶搖,她和晏寧七分相似,只是眉眼偏柔帶媚,遠不如晏寧堅韌和清澈。
晏寧也少了男子喜歡的那份風情。
她垂下眼睫,過第二重門。
入目是排列整齊的博古架,檀香清幽,架上全是謝不臣的藏品。
她這位師尊喜好美酒。
這就還得誇一句祖師爺。謝琊其人,不近女色,不飲酒不熬夜,他唯一的老婆就是本命劍。
更難得的是,謝琊骨骼清奇,是罕見的天生劍體,萬劍共主,這就意味着只要他想,天底下的劍他都可以驅使。
然而謝琊只要自己那一把劍。
雖不是世上最好的,但他喜歡的就是他心裏最好的。
可惜這樣的深情是對着劍。
晏寧微彎唇,繼續過第三重殿門,這次是侍女從內推開門。
清一色穿碧綠衣裙的女子朝晏寧湧來,要拉着她去沐浴焚香,從頭到腳改造成雲扶搖的樣子。
讓晏寧穿她師姐的衣裳,化她師姐的妝容,做那個不知下落的人的影子。
好讓謝不臣瞧着舒坦。
晏寧偏不。
她只肯用清水淨臉,拒絕描眉畫唇,也拒絕額間花钿,更不願意穿錦衣戴珠釵。
她一個修仙人,不搞這一套。
晏寧寧願在小廚房裏沾染油煙,做自己喜歡的美食,也不願意塗抹胭脂俗粉,去取悅男子。
謝不臣高興與否,她不在意。
晏寧看似溫和,性子卻很決絕,她鐵了心不想被改造,侍女也就沒有辦法動她。
于是領頭的那個去珠簾後請示謝不臣,餘下的侍女看着晏寧,侍女們雖然長得不一樣,但眼裏的輕蔑是一樣的。
在怪晏寧不識擡舉。
晏寧回以微笑。
笑她們奴顏婢膝。
她們想爬上淩華仙君謝不臣的床,一步登天,榮華富貴,卻忘了淪為爐鼎後,修真之路也基本斷了。
然而修士雖比凡人強,卻也總會年老色衰,到時恩寵不複何其悲涼。
修為卻不是。
它會跟你一生,永不背棄。
身後珠簾傳來清脆的撞擊聲,領頭的侍女同晏寧道:“姑娘進去吧。”
晏寧從梳妝鏡前起身,撩開夜明珠串成的簾子後,也看清了在桌案後擺弄丹青的謝不臣。
先前的畫簾,雲扶搖的畫像,都出自于謝不臣之手,他大抵是很喜歡那個女子吧。
晏寧諷刺的想,喜歡到要找替身來慰相思,老實說,她不敢茍同。
“過來,替我研墨。”謝不臣擡頭看了她一眼,漆色的眸子淡漠,語氣雖說溫和清潤,卻透着疏離。
晏寧心道:你沒手嗎?
她默不作聲,左手扣住右手腕,意思是受了傷磨不動。
謝不臣擱下畫筆,他身穿玄白兩色勁裝,袖口緊束,袍擺繪有八卦圖,看樣子是剛練完劍。
青年朝她走來,想捉起她的手腕,卻被晏寧本能躲開。
她忍住皺眉的沖動,淡聲道:“不敢勞煩師尊,只是小傷。”
謝不臣只是看着她。
他長相俊美,眼眸淩厲,沉默時給人一種壓迫感。
晏寧始終垂着頭,她沒辦法像師姐雲扶搖那樣順從謝不臣,若非修為不夠,她還想跟眼前的男人打一架。
晏寧壓下想要謀逆的野心,又聽頭頂上謝不臣道:“你比從前話少了許多,也與我生分許多。”
晏寧:……
因為我知道一旦師姐回來,你這個做師父的就要剖我金丹,還要聯合雲扶搖搞我。
既知結局,如何能既往不咎。
她盡可能收起恐懼,平和道:“是徒兒長大了,知道不該逾越規矩。”
不會再像從前那個傻姑娘一樣,感念謝不臣給予她修仙的機緣,真正崇敬他為師父。
晏寧雖然是穿書而來,卻也明白人的心不可能一天就冷下來。
原來的晏寧也不是一天就對謝不臣失望,那個小女孩子其實很了不起,她獨自一人在七殺門求生存,能依靠的只有師父謝不臣,即便如此,她也沒有生出旁的心思。
不會因為師父的溫柔而生愛慕,也沒有因為師父的冷漠而難過,哪怕作為替身也自強不息,這樣的好姑娘,不該那樣的結局。
越是如此,如今的晏寧越恨謝不臣,是他毀了以前的晏寧。
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此刻晏寧只能低着頭。
謝不臣的手指攫住了她的下巴,微冷的觸感傳來,她被迫看着男人的眼睛,也慶幸情緒已經收斂。
謝不臣微愣,晏寧的眸底恰如一汪秋水,澄明無垢。
這雙眼睛最像雲扶搖,也最不像雲扶搖,因為沒有情意。
就連恐懼也不再有。
謝不臣還記得上一次見晏寧,他在她眼裏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恐懼,簡直莫名其妙,他卻為這點恐懼心生異樣,甚至心軟,同意了她想收閻焰為徒的事。
他松開手,問道:“晏寧,你同我生分,是因為有了徒弟,就忘了師父嗎?”
晏寧克制住想擦下巴的沖動,反問道:“師父也相信那些流言嗎?也覺得我和徒弟們之間有些什麽?”
謝不臣輕輕笑了起來,若非知曉他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的本性,晏寧真要被他這副玉冠錦袍清雅出塵的模樣騙過去。
“晏寧,我是聽到了流言。”
謝不臣話落,豎指施訣打在晏寧額心,那裏顯現出紅色封印,這是修真界的‘元貞印’,同凡間女子點在腕上的守宮砂一樣,不同的是,打上元貞印的女子若動了心,這個封印也會消除。
封印還在,便是身心都在。
強者約束女子總有一套。
這元貞印也是頗難的術法,卻并非是謝琊創立的,相反他自創‘元陽印’,以此約束男子,提倡男女平等。
這種思想一度讓晏寧覺得祖師爺也是穿過來的,否則不可能有這麽高的思想覺悟。
尤其是在三妻四妾的大環境下。
晏寧想過,如果有機會面見祖師爺,一定要和他對“奇變偶不變”的暗號。
她收回思緒,額心淡淡的灼燒感也散去,封印再次消失于皮肉深處,看不出異樣。
但無法否認這是恥辱。
晏寧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面上不動聲色道:“師尊召弟子前來,還有別的吩咐嗎?”
謝不臣從芥子囊裏取了塊令牌給她,道:“下月門派大比,若你能拔得頭籌,會是不錯的機緣。”
晏寧颔首:“多謝師尊。”
她面上乖巧,心裏卻在發愁,不興這樣,狗男人直接給她報名,她這半吊子修為上去必挨捶。
好在謝不臣沒再多留她,晏寧轉身走出三重殿門,時雨峰上的冷風一吹,她才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都汗濕了。
身體是誠實的,因為害怕。
晏寧走下臺階,卻意外發現前方的菩提樹下,多了抹雪白的身影,小小一個,可愛死了。
他還會原地轉圈圈。
晏寧緊繃的心緒松了松,喊道:“三丫,你來接師父嗎?”
謝琊聞聲擡起頭來,見那少女安然無恙也松了口氣,他原本也不想來,但謝寒洲嘴挺碎,直接跟他們說晏寧怕師父謝不臣,不是敬畏是恐懼。
還說收閻焰為徒那次,晏寧從謝不臣的殿內回來後就大病一場,可憐謝寒洲那幾天都沒飯吃,還要想方設法給晏寧熬傷寒藥。
你說是造了什麽孽。
他謝寒洲一個天生的嬌貴大少爺,要做這種伺候人的活。
說着說着,大外甥又開始演上了,謝琊沒再管他,自己悄悄來找晏寧,等在菩提樹下。
他走上前,點點頭。
“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