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時雨峰,晚風輕拂白山茶,本該是過端午的日子,頂峰的宮殿卻清冷蕭條,連灑掃的童子都不在。
大殿內亮着一盞孤燈,本該高高在上的淩華仙君此刻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垂着頭,袖中的手緊握。
屏風後傳來掌門謝青山威嚴的聲音:“我警告你很多次了,不要叨擾祖師爺,展紅袖與晏寧之間的恩怨,本該由你處理好。”
他指的是門派大比驚動謝琊一事。
謝不臣低聲應是,近乎卑微。
謝青山又道:“我對你要求嚴苛,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勝過謝琊,如此一來,為父也不必再臣服于謝琊之下。”
中年男人輕捋胡須,深紫色的掌門衣袍華貴優雅,半點瞧不出當年謝家旁支的酸腐落魄之氣。
若要說起修真界的狠人,除去天之驕子謝琊外,謝青山也不遑多讓,他的嫡子謝不臣與謝琊是同齡人,謝青山卻拜謝琊為師。
修真界雖然不重年齡,但謝青山起初遭到不少嘲笑和非議,連帶着謝不臣一起,這些恥辱烙印在青年的脊梁骨上,哪怕飛黃騰達了也抹不掉。
即便謝不臣如今已是淩華仙君,可外人提及他,還是要說他是謝琊座下的弟子。
那個人仿佛是無法逾越的高山,哪怕謝青山有着不臣之心,也在明面上對謝琊畢恭畢敬。
謝青山自知天資有限,便把唯一希望全寄托在嫡子身上,輕則罰跪,重則打罵,或許是來自父親的壓力,謝不臣的性格逐漸扭曲。
又或許他天性如此。
謝青山最後提了提修煉突破一事,讓謝不臣以事業為主,不要耽于兒女情長,更不要再去找失蹤數年的雲扶搖。
一枚棄子罷了,丢就丢了。
見嫡子面色蒼白,謝青山又道:“若實在放不下,為父改日給你送一名新的女子來,區區玩物,倒不必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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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不臣微抿薄唇,一言不發,直到謝青山的氣息從大殿消失,他才敢動一動,随之而來是袖中的手掌不受控制地發顫。
就像幼時因為犯錯,被罰跪在雪地裏一樣,連骨頭都是冷的。
謝不臣的人生被謝青山掌控,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想從旁人身上找回被父親奪走的東西。
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近乎偏執瘋魔。
他握住腕骨,壓下身體本能的顫抖後,用氣聲吐出兩個字:“晏寧。”
你是我撿回來的,你的眼裏只能有我。
鎮子裏人來人往。
花燈的光影給謝琊白皙如玉的臉龐染上一層微暖的明光。
那句話說出口後,他耳尖發紅,扯着師父的衣袖輕輕搖了搖,無意識的撒嬌。
誰又能拒絕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團子呢?
晏寧收回望向花船的目光,只看着眼前的小徒弟,揉了下他的發頂:“好,我不看他。”
想到二徒弟凄慘的身世,晏寧溫聲道:“或許閻焰也不想我看他,至少不是在這種場合。”
在他與花魁娘子一起游湖賣藝時。
謝琊點點頭,“那師父還要找他嗎?”
晏寧彎唇:“要找的。”
她牽起小徒弟的手,放慢步子沿着河岸往前走,偶爾擡袖拂開遮眼的花燈,說:“你別看阿焰整日裏笑嘻嘻的,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其實他最倔。”
“他肯定是有什麽難處才會選擇以色侍人取悅恩客的工作。”
晏寧聲調平和,仿佛說着最平常不過的事。人人都說她的二弟子有一副好皮相,可閻焰從未将這當做武i器。
“對了,你大師兄呢?”
謝琊微愣:我把他丢了。
說出口的卻是:“不知道,他把我弄丢了。”
晏寧淺笑,那金尊玉貴的大少爺家産遍布修真界,丢了也不怕,反正謝寒洲在哪裏都可以過得很好,做師父的也很少替他操心。
那小子看着吊兒郎當,其實很可靠,他和晏寧相處的時間最長,他們表面師徒,背後兄弟,早就清楚彼此是什麽人。
晏寧只有謝寒洲這一個徒弟的時候,确實對他挺上心的。
師徒之間鬥智鬥勇,一個想騙錢,一個想偷刀,心眼加起來有馬蜂窩那麽多,還瘋狂飚演技以示師徒情深。
後來演着演着也有了那麽幾分真。
收謝寒洲為徒的第一年,大概是年關将近小雪簌簌的日子,按照宗門的規定,弟子要下山歷練,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大學期末那門實踐課程。
晏寧已經修過了學分。
別的弟子下山都有師父送的法寶,晏寧只給了謝寒洲一張朱砂所寫的護身符,以及一句:“打不過就加入,和妖怪們稱兄道弟并不可恥。”
茍住小命才最重要。
謝寒洲不情不願道了謝,他一直以為晏寧是個貪生怕死的女人,然而禦劍把他從萬妖窟裏撈起來的,又的的确确是這個平日裏看似不學無術的女人。
謝寒洲一貫是個吊兒郎當的少爺,然而在歷練中,他并沒有像其他弟子以為的那樣,更沒有“賣隊友,敵人來了我就跑。”相反,黑衣少年牢記着謝琊的教誨,放棄了獨善其身的機會。
謝寒洲并不是出色的商人,哪怕坐擁家財萬貫,小命金貴。
他為保同門浴血奮戰,額上裂開猙獰的疤,鮮血順着頰邊一直淌到頸側,渾身的骨頭都在疼,芥子囊裏的法寶已經扔得七七八八,他開始後悔平日裏仗着聰明偷懶耍滑。
并發誓如有機會好好做人。
誰來救他,他就認她當祖宗。
萬妖窟裏的邪物一波接一波朝他湧來,幾乎遮天蔽日,人至絕處時便開始信神佛,謝寒洲掏出了懷中的護身符,孤注一擲地點燃。
用他舅舅講過的故事來說,他現在一定很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祈求明光處有人出現,救他于水火。
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
謝寒洲唯獨沒想過是晏寧。
她佛系又鹹魚,怕死又貪財,長相一般,修為一般,渾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就是會做飯。
可就是這樣一個自顧不暇的女人,逆着風雪而來,嗅着發寒發苦的血腥味不動聲色,反而禦劍如風,盤旋向下朝他伸出了手。
“愣着幹嘛,快逃啊。”
晏寧的聲音溫和平淡,是謝寒洲習以為常的無趣,卻在風雪交加的深夜裏給他帶來了暖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
纖細,單薄,卻有力。
這是謝寒洲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比想象中小許多也柔軟許多,可他莫名覺得心安,因為哪怕有雪花落在晏寧的眼睫上,她清亮的眸子也堅定如初,是不同于往日的神采飛揚。
他好像重新認識了她。
從妖窟逃生後,謝寒洲體力不支昏迷過去,晏寧以一己之力把他背出雪山,和山腳下的弟子彙合。
很久以後謝寒洲才知道,晏寧不像其他師父那樣送昂貴的法寶,卻不遠不近守候在雪山周圍,她給他的護身符也是召喚符。
朱砂裏融了晏寧的血液,一旦焚燒她就能有所感應。
她沒有其他師父那麽有錢,卻不比任何一個有錢的師父差。
謝寒洲醒來後也看到了守在他床邊的謝梨梨,假如不是晏寧搶先一步,他舅舅養的雪白大狗也會把傷痕累累的少年從妖窟馱出來。
他總會性命無虞。
謝寒洲揚起蒼白的唇角,露出兩顆小虎牙,想揉一揉狗子的頭,卻被謝梨梨傲嬌地躲開,它随謝琊,高貴冷豔。
“吱呀”一聲,客棧的房門被推開,晏寧端着苦澀的湯藥進來,她拍落肩膀上細碎的雪花,等寒氣散去才走到床邊,謝天謝地道:
“大頭,人沒事就好。”
謝寒洲差點都感動了,晏寧又道:“不然我去哪再找一個人形提款機?”
謝寒州:“……”
“師父,你就把我當錢袋子是吧?”
晏寧把藥碗遞給他,彎唇笑道:“救命之恩,師徒友情價,就收你八百靈石吧。”
她伸出手,嗜錢如命的樣子。
可謝寒洲分明看到了少女掌心的勒痕,那是把他放在木板上,她用力拉扯繩子磨出的傷。
少年眼眶一酸,別開眼去看窗外的雪:“就這麽缺錢?”
晏寧點頭:“給個機會,我也想體驗一下有錢人的煩惱。”
謝寒洲哭笑不得,他拂開垂在頸側的馬尾,看了看身上的雪白中衣,芥子囊也不知扔到哪了,只好擡頭看着她的眼睛說:
“先賒賬。”
晏寧轉而看向謝梨梨:“你信嗎?”狗子靈性地搖搖頭。
“你看,狗都不信。”晏寧微微蹙眉,催着謝寒洲喝完藥後才道:“要是欠我的話,多給一點行不行?”
謝寒洲深深看了她一眼。
“行。”
自那日起,她想要多少他給多少,不是買自己的命,是買晏寧給他的真心,哪怕師徒之間還是爾虞我詐,你騙錢來我偷刀,但都默契地視對方為友。
是作戰時可以交付後背的人。
……
謝寒洲收回思緒,酒入喉間慢慢覺出苦澀,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修無情道的人都不明白。
謝寒洲以為這種情緒很快會過去,最多不超過一個月。
可他還是低估了感情。
低估了那一句:“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作者有話說:
最後一句來源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