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臨街的商鋪有賣油紙傘的。

謝寒洲的目光停了一瞬,仿佛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年節,他死裏逃生卧床養病,無法使用靈力,要吃凡谷凡米。

等稍微好一些,能去宗門主峰聽課,又趕上雨雪多的日子。

謝寒洲遵醫囑,沒有動靈力,自然也無法像同門一樣捏訣避雨。

他站在廊下,聽着水滴敲打瓦當的聲音,鼻息間氤氲着白霧,寒氣牽扯着肺腑,生疼。

比疼更強烈的是孤獨感。

寒風呼嘯,吹動黑衣少年高高束起的馬尾,他單手拎着書箱,在茫茫白雪中顯得清瘦單薄,就像墨跡在宣紙上暈開,格格不入。

歷練後,同門并沒有感激他的舍身相救,反而因為他家財萬貫生出距離感,覺得他謝寒洲臨危不懼力挽狂瀾是為了求個好名聲。

想借此行善積福,有利大道。

“呵。”他輕笑一聲,唇邊挂着的笑還是那樣玩世不恭,額頭上的傷到現在還隐隐作痛,說句難聽的話,這樣的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但謝寒洲并沒有後悔。

一如他舅舅謝琊所說,幫了旁人就別求回報,免得生出怨怼。謝氏家風清正,雖為強者,仍在砥砺前行,為後人照亮前路。

謝家人不求名利,總該得到尊重。謝寒洲卻因為太有錢,連一句誠心誠意的問候都不配。

他想起同門在背後議論的那些話:

“你說,我們要不要道個謝?畢竟謝師兄傷得不輕。”

“……又不是我們讓他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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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我們這種普通出身的弟子,以後多半是給謝家做家臣或者做奴仆,輪不到我們去擔憂錦衣玉食的主子過得好不好。”

“他跟我們不一樣。”

“還是離遠點吧。”

弟子們在學堂內小聲議論,謝寒洲就站在門外眺望遠山。

天際有孤雁飛過。

話語傷人,謝寒洲努力不往心上去,同門說的沒錯,他天生就是謝家嫡系,又是祖師爺謝琊唯一的親外甥,更是修真界首富之子,一輩子當個廢物也能逍遙自在。

他沒有什麽不滿足的。

少年擡腳踏進雪地裏,他其實該感謝同門,至少他們沒有随波逐流來巴結讨好他,只是躲着而已,又有什麽錯?

雪花夾雜着雨絲落在他的黑發上,沁骨的涼。少年鼻尖微紅,視線模糊,心裏想着師父煲的熱湯,倒也沒那麽冷了。

晏寧還會給他烤橘子吃。

謝寒洲彎唇一笑,再擡起眼睫時,入目的是一截素色傘面,傘面下是曾救過他一命的手,白皙纖細,如今躺着兩個微熱的橘子在掌心。

“趁熱吃吧。”

晏寧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平淡到讓他習以為常。

她擡起手,把寬大的油紙傘罩到比她高許多的少年頭上,又施了個法訣撣去他肩上的雪花。

“聽師父一句勸,大少爺就該有大少爺的樣子嘛。”晏寧彎了彎眉眼:“我要是你,就天天八擡大轎出門,每天都不重樣,顯擺給他們看。”

謝寒洲眸子裏的寒意散去,自然而然地接過傘柄,輕笑道:

“你來幹嗎?”

晏寧理直氣壯,扯過他手上的書箱:“我接徒弟啊,別的小朋友有的,你也要有。”

少年無奈,搖了搖頭:“說吧,又想要多少靈石?”

晏寧心虛道:“一百塊。”

謝寒洲的眸光落在她掌心,那裏還有淺淺的紅痕,別的女子若是對他有救命之恩,恐怕恨不得以此為手段惹他憐惜。

然而晏寧的目的,只是想他多給點,看在她傷重的份上,用醫藥費砸死她。

謝寒洲覺得她可笑。

如果她圖他這個人的話,她會得到源源不斷的靈石供應,可她偏偏只圖眼前的小利。

這讓心思深沉的少年放下戒備,又覺得晏寧這個女人愚蠢。

在錢和他之間竟不知道選誰才是最好的。

可她真要圖他,他也不喜歡。

謝寒洲讨厭別人算計他的感情,許多年後他細細回想,其實晏寧才是最聰明的那個人。

她要什麽不要什麽總是很清楚。

金錢關系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關系,也是一心想逃離掌控的她和修無情道的他之間最好的結局。

愛恨随風起,又歸于起風處。

夜裏寒涼,晏寧牽着小徒弟的手找到了花船停靠的堤岸。

在一處燈火輝煌的山莊外。

聽守門人說,這是私人産業,隸屬于七殺門裏某位修士。

還說山莊裏的伶人和歌伎都是清倌,賣藝不賣身,逢年過節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招兼職。

晏寧大概明白了閻焰的工作。

她掏了把糖放到小徒弟手心,溫聲道:“等師父一會好不好?”雖說都是清倌,但畢竟是溫柔鄉,對小孩子不好。

謝琊握緊桂花糖,點點頭。

對一心撲在修煉上的祖師爺來說,皮囊美色皆是虛相,還不如他的劍,不如一顆糖有吸引力。

晏寧又打點了一下守門人,這才安心往裏去,山莊內碧瓦飛甍,雕梁畫棟,亭臺樓閣以廊相連,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歡歌笑語。

後院還有一處清澈湖泊。

和前院的熱鬧完全不同,這裏光線晦暗,月色近乎凄冷。

臨湖處有座精致水榭,挂着慘白的燈籠,聽守門人說,臨時工一般會待在這裏。

大概是有些晚了,水榭裏只剩一抹殘紅,寒風勾勒出少年人的輪廓,身高腿長,腰窄肩寬,哪怕是洗得發白的衣裳也不損風華。

閻焰的好看從來與外物無關。

晏寧怕擾了他的清淨沒有往前,停在了湖泊對面的柳樹下。

前院偶爾有絲竹之聲傳來,晚風在湖面上吹起細碎漣漪,那少年忽然解了紅色外袍,露出雪白的裏衣,如穿缟素,像極了披麻戴孝。

晏寧眸光微閃,又見月色下閻焰足尖起舞,寬袖和衣擺旋轉,似冰花綻放,又像白鶴迎風展翅,撥雲見月,是一種哀到極致的漂亮。

閻焰的舞姿輕盈靈動,旋轉和翻身又不失力道,随月影移動暗含禪意,也可能是祭奠亡人。

魔修之中流傳着一種招魂曲,據說跳此舞時能見到久違的親人。

端午佳節,他可能是思念他長眠泉下的父母和胎死腹中的妹妹了吧。

晏寧的心被茕茕孑立的舞者所觸動,倘若閻焰家中沒有遭遇巨變,他如今一定會是繼承其父衣缽的世家公子,修為和他的外表一樣出色。

那本該是翺翔于九天的鳳凰,卻被毀了靈根,只能在泥沼中掙紮,通過挨打變強。

從世家公子到罪人之後。

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要替父輩贖罪,要被同門欺辱,這偌大的修真界對他而言都是蠻荒。

是囚籠,是枷鎖。

是貧瘠之地生長不出一寸幸福。

晏寧眼眶微酸,莫名覺得苦澀,她不過是與閻焰萍水相逢,卻好像能切身體會他的痛苦。

這種喪親之痛仿佛也融在晏寧的骨子裏,讓她再次産生錯覺:

她到底是穿書的還是本土的?

晏寧嘆出一口濁氣,倘若她是穿書的,又如何解釋她能夠對靈力得心應手,展現出驚人的修煉天賦?假如她是本土的,又為什麽會有現代的記憶?

這種感覺矛盾又割裂。

晏寧壓下輕微的頭疼,繼續看向水榭那邊,閻焰的招魂舞已到尾聲,他抛開紅色外袍,展袖重新穿上,動作一氣呵成,優雅清貴。

美麗不分性別,少年是荊釵布裙也難掩的天姿國色。

尤其是閻焰的眼睛,未語也含三分情,所以他看過來的時候,晏寧慌了一瞬,不是心動,是被徒弟抓到了偷窺。

做師父的很沒有面子。

閻焰只是朝她笑了笑,他走下臺階來到湖邊,取出了芥子囊裏的荷花燈,點燃後順着清流緩緩蕩到晏寧這一邊。

她鬼使神差地靠近湖岸,見荷花燈停滞不前,下意識蹲下身,彎腰挽袖,撥動這只小巧花燈。

花燈裏壓了張小字條。

是閻焰的心願。

‘發財,發大財。’

多麽樸實無華的願望啊,晏寧忍着笑意,她早就說過二徒弟最像自己,連願望都像是祖傳的,如出一轍。

她擡手推動花燈,隔着月色下的濛濛水汽同對岸的少年說:

“二狗,你還是貪心了,求一次發財就好,不要重複多求,興許菩薩看你老實,美夢就成真了。”

閻焰站起身,繞過河岸朝晏寧走來,他伸出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說:

“師父,我不貪心。”

“後面那句是為你求的。”

我發財,你發大財,我允許你得到的比我多一些。

晏寧微愣,“完了。”

菩薩又不瞎,肯定該覺得我貪心了,不愧是你啊二狗子,你可太知道怎麽害人一生。

晏寧忍住清理門戶的沖動,淡聲問道:“那支舞……見到家人了嗎?”

閻焰眸中的失落一閃而過,他笑了笑:“即便見到了又如何呢?讓他們看到這樣的我,不如不見。”

他嗓音微啞,分明是嘲弄的語氣,好像這樣就能在人前維系自尊。

他怕旁人輕賤,所以自己先踐踏自己的尊嚴。

晏寧抿唇,說不出話來。

你很好。

她想這樣說。

可溜到唇邊的,不過是一句:“二狗,回家吧,師父做粽子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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