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晏寧彎腰, 從他手臂下鑽出,就像謝琊聘給她的那只小貍奴,靈巧又可愛。

身後傳來祖師爺的低笑聲, 晏寧回過頭, 微愠道:“為老不尊。”

她指的是謝琊返老還童, 裝成小徒弟三丫留在她身邊的事。

這個“老”字就很微妙。

一生要強的祖師爺身影瞬移,重新出現在晏寧面前, 挑唇笑道:“酒以陳為美, 年份越老越香醇, 徒孫要不要試試?”

晏寧垂眼, 小聲道:“可你滴酒不沾。”

宗門上下皆知,祖師爺是最潔身自好的人, 他寧願用美酒澆花洗劍,也不沾這世俗欲i望。

謝琊略一挑眉, 從芥子囊裏取出兩壇梨花白,擺在書案上, 邀晏寧對酌:“偶爾破例也無妨。”

晏寧輕提衣擺坐下, 卻遲遲不肯飲, 只是看着謝琊的眼睛, 好像怎麽也看不膩。

燈影朦胧,謝琊臉頰薄紅,他輕咳一聲道:“我臉上有東西?”

晏寧:有點好看。

她搖搖頭, 指了指貼在閣樓門口的戒規:藏卷峰不得帶酒入內。

因為此地多珍稀古籍, 紙質的東西若遇明火很容易燒成灰燼,酒又是烈性的助燃物。

這規矩還是謝琊自己定下的。

晏寧撇撇嘴, 輕聲道:“祖師爺是想誘我犯錯, 然而當場抓獲我嗎?”

謝琊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他擡袖斟酒, 淺抿一口後道:“我已破戒,罰不了你了。”

絲絲縷縷的酒香傳來,晏寧吸了吸鼻子,“我付不起酒錢。”

謝琊微愣,随即擡起手,露出寬袖下白皙精致的腕骨,他轉了轉手腕上的五彩繩,“你早就付過了。”

這是端午那日晏寧給小徒弟系上的,按理說謝琊戴着會小,可他發現這編織的彩繩能夠伸縮,也許在那個時候,晏寧就知道三丫就是謝琊了。

她大智若愚,不是那種可以輕易糊弄過去的姑娘。

謝琊想起在小竹樓的點滴,被晏寧抱,被她捏臉,牽牽小手,那尋常的舉動也變得撩人,他忽然生起燥熱,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的确确,被徒孫玩弄了。

謝琊盯着晏寧的眼睛,她喝了一些酒,染了梨花香氣,眸光也似浸潤在春水裏,眼尾帶着淺淺緋色,無聲也動人。

謝琊擡手,想輕撫她的眉眼,晏寧雖有醉意,卻還是抱着酒壇躲開了,她嗓音微啞:“祖師爺,使不得。”

她不好的。

謝琊克制着收回指尖,他想告訴她:雖無傾城色,卻能傾我心。可話到嘴邊生生壓下,到底是怕唐突了佳人,也怕經歷過謝不臣壓迫的姑娘會排斥這種接觸。

他得等晏寧慢慢走出來。

等她願意對他敞開心扉,也許一年,十年,他都願意等。

窗外小風習習,晏寧今日多飲了一些酒,她拍了拍發熱的臉頰想去透氣,起身時她步伐微亂,差點撞到書案,謝琊扶住了她的小臂。

“不可逞強。”

祖師爺的話一貫不好聽,卻溫柔的把她送回原位,又拂袖開窗,用靈氣表演了隔空取物。

晏寧睜大了眼睛,她有樣學樣,凝聚靈力于指尖,卻無法操控實物,連小臉都皺了起來。

醉酒後的少女有別樣的可愛,她大概是太信任謝琊了,所以敢在他面前一杯接一杯消愁。

她真的挺愁的。

因為她發現自己動了心,可她是穿書來的,她怎麽能喜歡原身也喜歡的人,怎麽能搶姐妹的男人。

晏寧微微蹙眉,更何況,七殺門上下都以為她是淩華仙君撿來的爐鼎,認定她是謝不臣的枕邊人,她這樣的身份,只會給謝琊帶來麻煩和非議。

她怎麽能害他?

又怎麽敢把他拉下神壇。

晏寧連連嘆息,喜歡可以是一己私欲,只滿足自己,但太喜歡就會變得克制,患得患失。

她把下巴輕靠在酒壇上,眨了眨水光瑩瑩的眼睛,同謝琊道:“我不要你朝我而來,現在的我只會是你的污點和破綻。”

她要謝琊明月高懸,而非與她同流合污,毀了他的地位和聲望。

她不要他纡尊降貴來喜歡她,她要努力掙脫泥沼,與他比肩。

晏寧朝他揚了揚唇角,她眼神渙散,迷迷糊糊要昏睡過去,在她的腦袋要磕到書案上時,謝琊伸手捧住了她的臉頰,讓她緩緩下落,墊着他的掌心安睡。

謝琊熄滅了閣樓的燈盞。

他在夜色中回答她:“你不是我的污點和破綻。”

你是我的月亮和玫瑰。

是我的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晨光熹微,雀鳴山間。

晏寧被叽叽喳喳的聲音鬧醒,她揉了揉刺痛的額頭,謝琊已經不在了,酒壇也被帶走,只有她袖子上留了一段清淺的梨花香。

是謝琊身上的香氣。

晏寧的臉頰又熱了起來,她昨夜好像大逆不道,還抓着祖師爺的手不放當自己的枕頭。

她真的是嫌命長啊。

晏寧伸了個懶腰,餘光瞥見放在窗臺上的書卷,晨風漸起,書頁被掀開,正好停在晏寧折角的那一頁,裏面夾了張箋紙。

晏寧試圖隔空取物。

然而她修為不夠,哪怕手指都挽出花了那本書也紋絲不動。

反觀謝琊,雲淡風輕的,只用微微動動手指,就把萬物掌握在手上,如探囊取物。

晏寧只好收起捏訣的花招。

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種,她沒必要自取其辱跟謝琊比。

晏寧老老實實起身,沒再逞強,其實她也是能隔空取物的,不過僅限于自己長期使用的刀劍,作為武器,通過修煉産生共鳴。

拿到書卷後,晏寧去看箋紙,上面的字跡并不好看,跟她撿的那本手劄還有些相似,都是一脈相承的狗爬式字體,但很明顯,箋紙上的字跡大有進步。

這是謝琊偷偷練字的功勞。

祖師爺的日常生活簡單,除了打坐入定,練劍布陣就是研究諸如攝靈玉之類的法器,他一個人閉關的時候也無需一日三餐,空閑的時候就會在宣紙上練大字。

每練半個時辰,就要獎勵自己一塊桂花糖,甜意壓過練字的辛苦,謝琊也慢慢寫好了晏寧的名字。

他從前覺得字跡并不重要,所以未花心思,就像技藝高超的醫者,反而以一手潦草行書為驕傲,人一但達到某種高度,就無需在意這種細節。

哪怕謝琊的字再難看,也會有人中規中矩把他的手稿謄抄下來,再印刷成冊,以标準的楷體。

謝琊覺得沒必要浪費這個時間,然而重遇晏寧後,他又想多花一些時間在這些小事上,停下來去感受生活,感受和她一起度過的日升月落,他想讓晏寧知道他的珍視,想為她寫好每一個名字。

一如這張箋紙上,寫得最端正最漂亮的兩個字就是晏寧。

“晏寧,我是擺設嗎?有問題不懂,問我。問我知道嗎?”

晏寧輕聲讀出謝琊的留言,是祖師爺傲嬌的風格,下方卻附上了詳細的解答過程。

他說着最狠的話,又做着最全面的解析,生怕她學不會。

晏寧輕提唇角,漾出如水的笑容,誰能拒絕這樣的謝琊呢?

他明明對你好,又擰巴着不想讓你覺得他好,用着最霸道的語氣,不想讓她有一點負擔。

他們謝家男人都這樣嗎?

晏寧把箋紙收好,打算回不知春的小竹樓,順便看看謝寒洲的情傷好沒好。

他那冤種大徒弟也是嘴硬心軟,如今看來是謝琊手把手教的。

能教出謝寒洲這樣的大外甥,沒讓他走歪,也沒讓他沉溺在潑天富貴中,足可見謝琊骨子裏的清正。

他是真的很好很好。

好到讓她心生自卑,讓她覺得……應該是更好的人才能配得上謝琊,才能有幸與他共白頭。

可一想到他要與旁人共白頭,她的心就隐隐作痛,這種疼痛好像貫徹前世今生,強烈到讓她額心的元貞印都浮現出來。

這是謝不臣施加在晏寧身上的禁锢,一旦她動心就會破解,而元貞印憑空浮現,已經是晏寧紅鸾星動的征兆了。

她動了心。

又拼命克制着。

怕對不起原身,也怕配不上謝琊。

晏寧輕捂着心口,這可能就是報應吧,她讓謝寒洲吃了愛情的苦,自己也不能免俗,一方面成為別人的劫難,一方面自己也在渡劫。

晏寧越是能感同身受,越是覺得對不起謝寒洲,她回到不知春,打算做幾道大徒弟最喜歡的菜,卻發現謝寒洲的房間已經人去樓空。

他來的時候孑然一身,拜她為師也是單膝下跪,不耐煩地敬茶走完流程,只盯着晏寧那柄唐刀。

算起來,所謂的師徒情誼一向淡薄,只是共同走過了一段年歲,有了些相知相交。

但這世上沒人會一直等你。

晏寧放下托盤,菜色已涼,她反而松了口氣,有些話說破了就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謝寒洲雖然走得悄無聲息,卻是考慮到晏寧的感受,他自己臉皮厚沒關系,就怕晏寧覺得尴尬。

還不如不見。

晏寧走到床邊,也如願在枕頭下翻到一封留給她的書信。

寥寥數字,潇灑狂妄。

——師父,我回去當大少爺繼承家業了,有緣江湖再見。

謝寒洲好像真的很潇灑,但晏寧還是發現信紙上有被水洇過的痕跡,不是茶水。

是少年人燈下留信,肆意淌過的淚水。

他修的無情道不假,可他也是第一次動心,哭一下也沒關系吧?

一想到以後再也吃不到師父親手做的美味佳肴,謝寒洲就哭得更厲害了。

他也不想走。

可他也沒理由留下。

紅塵既破,不如歸去。

來日登仙路上,再無阻他之人,謝寒洲心想,愛而不得不如得道成仙,總好過執迷不悟蹉跎歲月。

他們謝家男兒,铮铮鐵骨,既能為一個女子哭得撕心裂肺,也能重整舊山河,來日頂天立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