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與別離

夏油傑在一片漆黑中睜開了眼睛。

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葉影影綽綽地照在身上,燦金色的光斑像是某種溫暖的碎片,灑在他的身上,将身上的白襯衫都烘得暖洋洋。

伏在他胸前的那個腦袋也是。白色的發梢像是午睡在陽光下的貓咪般被曬得蓬松,頭頂樹蔭被灼熱的夏風吹動,一閃一閃的光斑在他身上流離着,滿含體溫的沉重與呼吸聲在夏日焦躁的蟬鳴裏隔絕出一方獨屬于夏油傑的寧靜來。

夏油傑動了動沒有被壓住的左手。

襯衫的袖子被撸起,小臂皮膚沒有遮擋地紮在茂盛的草坪上,有些發癢。

鼻端都是被兩人的身體壓出的草汁的清新味道,空氣的溫度在盛夏都有些燥熱。夏油傑卻舍不得推開與他緊緊貼在一起、枕着他發麻的右臂的那個人。

他低眼看着那微微顫動着的雪白睫毛,聽着久違的、近在咫尺的均勻呼吸聲,陷入了沉默。

五條悟的胸膛緊密地貼着他的身體,鮮活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隔着胸骨和血肉撞擊在夏油傑的心裏,讓他心髒的某個隐秘角落酸軟起來。

夏油傑輕輕默數着。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數到一百七十三時,五條悟終于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悠悠醒轉。

雪白的睫羽掙紮地顫動着,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了那雙眼瞳。五條悟輕哼着,腦袋在夏油傑的胸口拱了拱,翻了個身将臉全部埋在朋友的身上,試圖以此來逃避穿透眼皮的午後陽光。

溫熱潮濕的吐息和貓一樣的動作将夏油傑胸口的白襯衫揉皺了不少,夏油卻渾然不在意,只是擡起方才解放的右手,笑着用手掌去揉那個撒嬌一樣的雪白腦袋,輕輕推他。

“悟。”他喚他名字,聲音裏含着的笑意初時有些生澀,卻很快變得了無痕跡,自然得就像是曾經明亮過頭的年少時光,“醒醒。”

五條悟不情願地再次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襯衫紐扣,才自他胸前擡起臉來,一雙湛藍色的眼瞳自下而上地瞪着他,看起來有點不愉快,像是睡煩了的某種毛絨絨的生物。

“幹什麽啊,傑。”白發少年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在那兒含糊不清地說,“好不容易才逃課出來,當然要玩個夠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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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傑知道他天氣熱懶得動,幹脆就在樹蔭下的草坪上睡覺。

但他也熟知如何逗弄起五條悟的興致的辦法,于是半是故意地笑着提議道:

“只是睡覺嗎,冰棍和汽水不要?我記得宿舍冰箱裏還有喜久福吧。”

五條悟停止了在他頸窩處蹭來蹭去試圖再次入眠的行為,擡起臉來,湛藍色的眼眸噌一下亮了:“要!”

其實夏油傑根本不知道宿舍冰箱裏還有什麽。他胡謅的,但八九不離十就是這樣。過了十年,在高專讀書的那三年,點點滴滴都還很是清晰地印刻在記憶裏。

一邊說着現在回宿舍很可能被夜蛾老師抓到,夏油傑也懶得走動,和五條悟一起坐起來,靠着樹幹放出去了一只登記過的、不會在高專內部觸發結界警報的咒靈去自販機跑腿,就跟白發的好友一同靠在一起。

五條悟現在看起來總算是清醒了,不是之前那副睡意朦胧的樣子。

他伸手将扔在旁邊草地上的墨鏡再次戴上,遮住了那雙在陽光下藍得透亮的眸子,肩膀靠着夏油傑,手臂緊貼着他也不嫌熱,腦袋上被睡得發炸亂翹的白毛也不管,側臉看他,凝視了好幾秒,喃喃起來:

“傑,今天看起來好像有些不一樣啊。”

夏油傑心裏莫名一跳,卻還是伸出手揉他後腦勺,笑了出來:

“悟今天睡太久了吧?最近任務确實很多,辛苦了。”

就算是反轉術式也無法消除疲憊。五條悟最近的任務實在太多了,他仗着自己有反轉術式連軸轉,連覺都不怎麽睡。當然,夏油傑也是一樣,自從評級上了特級後,只有他們能處理的任務紛至沓來,今年夏天咒靈數量暴增,其中的辛苦不足以道出。

當然,非要說的話,更累的應該還是五條悟。

他更強,所以需要他處理的任務更多。

今天算是難得的休息日,夜蛾停了派發任務,讓他們留在學校上理論課。夏油傑和五條悟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趁機就逃課了,來這個很難找到的僻靜處清閑一天。

“哼,傑不也是。”五條悟盯着他一瞬,推了推墨鏡遮住那雙蒼天之瞳,伸手去拿咒靈帶回來的波子汽水,然後孩子氣地伸出舌頭去頂動瓶口的玻璃珠,喝了一嘴汽水,咽下去才口齒含糊地說,“說起來,傑有考慮過畢業後幹什麽嗎?回家,還是留校?”

“……”

夏油傑沉默下來。

五條悟能問出這樣正經的問題還是很難得的,但夏油傑的心裏卻感覺出了一絲違和。

五條悟也不在意他沒回答,繼續近似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

“不管家裏的那群老橘子怎麽反對,我肯定要留校的。當老師好像也不錯……傑會跟我一起嗎?”

傑會跟我一起嗎?

眼前五條悟的笑臉近在咫尺,卻好像變得模糊了。像是隔着一塊刮花了的玻璃看出去,眼前的景象變得不甚真實。

盛夏不存在了。拂在臉上的炙熱夏風,零碎的燦金色的陽光,一切的一切都不見了。

包括那個從未在記憶裏出現的、理所當然地問他要不要一起的那個人。

夏油傑坐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安靜地手握冰鎮過的波子汽水,冰涼的溫度貼着掌心,本該是舒适的涼意,卻讓夏油傑聯想起了一些東西。藍盈盈的在玻璃瓶內部的汽水,像極了曾見過的滿是幽藍的水族館,也像是陽光下沖繩的海面。

他沉默了好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向多麽遙遠的地方,聲音輕輕地落下,近乎自言自語:

“不。這段路,悟要自己走。”

——這不是我的道路。

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裏的時候,好像有一瓣櫻花錯覺般地從夏油傑的眼前飄落而下。

他閉上眼睛,周身的一切頓時如虛像般破碎開來。

再次睜開眼睛時,夏油傑發現,自己站在新宿的街頭。

五條悟低着頭在等他。在熙攘的人群中,高挑的白發少年是那麽顯眼。他連遮擋六眼的墨鏡都忘記戴上,一雙異于常人的湛藍色眼眸露了出來,可是落下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神情,夏油傑看不清楚,但似乎可以想象出來他的眼神。

從沒看過的那個眼神。

“傑,給我解釋一下。”*

目眦欲裂的神情。透亮的藍色虹膜錯覺般地有些發紅,眼白裏密密麻麻的紅血絲隐晦地道出了五條悟的煎熬。

就算是為了護衛天內理子維持術式連續幾天沒睡覺,五條悟都沒有露出過那麽狼狽的表情。

至少夏油傑沒有見過。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自嘲。

但是他還是跟記憶中一樣,說出了完全相同的話。看着他着急,想要挽回和質問摻雜中露出些微的不知所措,夏油傑的心髒依舊在平靜穩定地跳動着。

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

但無論如何都要來見悟最後一面。

“想殺就殺吧。”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五條悟一眼,轉身走進人群,冷酷的決絕不知道是對着那人還是對着自己,“你的選擇都有意義。”*

想象中的殺意和攻擊沒有到來。但夏油傑依舊沒有回頭,他已經無所謂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背後的五條悟緩慢地收回茈的起手式。

白發少年在步行道上蹲下身來,将頭抵在膝蓋上陷入沉默,整個人蜷成一團。

整個場景也倏忽破碎。

夏油傑踏在虛空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卻始終也沒有回頭。

再次睜開眼睛,是被一片鼓掌聲驚擾的。

夏油傑漠然地看着陌生的人群圍住他。男女老少都在鼓掌,如出一轍的笑臉,如出一轍的動作,幸福地好像實現了往生的心願,前往了極樂。

惡心。惡心。惡心。

比吞食抹布般的咒靈還惡心的感覺從夏油傑的心底泛起,而他只是忍耐。

直到同樣站在人群中心的五條悟看向他。

白發少年抱着少女被白布蒙住的屍體。白布上血跡斑斑,漆黑的發辮和纖細的小腿從布匹的下端和少年的臂彎裏垂落下來,刺眼得要命。

但更刺眼的還是那雙比海水更加透亮的藍色眸子。

身上都是血跡的白發少年問他,嘴唇一開一合,映在夏油傑的眼瞳中:

“把這些家夥,都宰了吧?”*

夏油傑只是安靜地看着他說完,沒有同意,也沒有反駁。

無數咒靈從他身後湧出,像是畸形的影子和妖魔般覆蓋了周圍所有的人群。慘叫聲不絕于耳,鮮血濺在地板上,血肉淋漓而下,而夏油傑什麽都沒有說。

夏油傑只是說:

“不,我來就好了。”

随着這句話的落下,抱着天內理子的屍體的五條悟再次遙遠,然後消失,只留下夏油傑站在一地的屍體中。

夏油傑低頭看着湖泊般湧到腳下的鮮血。

在紅色漫過他的鞋底的那一刻,周圍的場景再次倏忽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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