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老病死

再次出現時,他像一個幽靈一樣,站在了過分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場景裏。

小小的、相較芸芸衆生而言再平凡普通不過的家,他生長了十多年的地方。一對有着熟悉面容的男女抱着幼小的嬰孩,逗弄着尚在襁褓中的他,孩子也笑着發出了咿咿呀呀的叫聲,去抓父親與母親的手指和發絲。

夏油傑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他的臉色非常平靜,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這并非他親手打碎的、曾經擁有過的平凡的幸福。

——有意義嗎?

有人在腦海裏質問他。是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神情。

——有意義,而且是大義。

夏油傑閉上眼睛,回答道。

随着這段話在他腦海裏的浮現,身周的場景再次色彩黯淡,最後破碎在空氣中,化于無形。

于是夏油傑等待着。他對下個場景是什麽已經有所預料。

時間仿佛在這虛無中不曾存在一般,流逝過去的黑暗仿若恒河沙數般長久無垠。

夏油傑再次醒來,是在一具殘破的身體中,随着靠近的腳步聲忽然有了知覺。他靠在高專小巷內部的牆壁上,勉力支撐着踉跄前行,右臂刺痛得不行,大量失血使他的感知麻木,但他還是認出了那個向他走來的腳步聲。

一定是向他走來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夏油傑停住了腳步,只是在原地等待。他現在形容狼狽,右臂重傷被鮮血染滿,衣物殘破的同時濺滿了深紅的血跡,長發也散亂地披落在肩上背後,幾乎沒有形象可言。

但他還是在巷口天光裏顯出那個瘦高人影時笑了出來。

“悟。”他喚他,用帶着些微久別重遇的溫情和灑脫到不可思議的語氣,“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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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他來得太晚了。

其實他來得一點都不晚。夏油傑想。

走過來的五條悟聞言,步伐頓了頓,被雪白繃帶嚴實地蒙住的、那雙象征着蓋世之力的六眼卻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抿起的冷硬唇線。他緩慢地走向夏油傑。在真正發生過的夏油傑死前的歷史裏,兩人本該還有一番關于之前的百鬼夜行的對話,但是夏油傑不想說了。

于是五條悟也什麽都沒有說。

他們心有靈犀般地相對沉默着。

夏油傑的身體因為大量失血逐漸發冷。他再也支撐不住站立的姿态,只好背靠牆壁,一點點地滑坐到地上。

五條悟望着他,也擡手,卻不是要擺出給他最後一擊的術式的手勢,而是一點一點地将纏在眼睛上的繃帶解開。雪白的布料滑落在他的脖頸上,落進了黑色高領的高□□服裏。

于是五條悟現在看起來又跟學生時代的他沒有什麽差別了。

上天總是眷顧他。他生得俊美,又是童顏,不是特別顯稚氣的長相,卻令人絲毫感覺不出歲月流逝的痕跡。但夏油傑看着他,總能看出來許多細微的不同。少年時代的五條悟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少年時代的五條悟在與訣別那天之前從未學會想要上前卻止步。少年時代的五條悟不會用這樣看似平靜實則悲傷的眼神看他。這許許多多的不同疊加在一起,又變成了一個看似沒變實則變了很多的五條悟。

變了許多的五條悟親眼看着他。

那雙色澤澄澈的藍色眼眸倒是沒有什麽不同。依舊像是晴日陽光下的海水般透亮,或者是冷凝在寒風中閃着幽光的冰棱,又或者是萬裏無雲的蒼天。

他在那雙眼睛裏久違地看見了自己。

已經經歷過一次的死前的場景讓人意識到此刻的對視的珍貴,夏油傑對着他微笑起來。

他再次想起了五條悟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那不是詛咒,卻是一把鑰匙。

對于夏油傑來說至關重要的鑰匙。

在想起那句話的瞬間,站在他眼前的五條悟張開嘴唇,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是夏油傑已經閉上了眼睛,夕陽的光芒熄滅在他的眼睛裏。于是他身周的場景再次破裂了。

粗重的漆黑鐵鏈在空中劃過,像是蟒蛇一樣地甩向白發的高個子青年,帶起的迅疾風聲顯示着不可忽視的強勁力道,招招狠辣,都是向着人體的薄弱處而去,絲毫看不出留情的痕跡。

但五條悟被困在鎖鏈之間的身形依舊寫意。

他旋身避開黑衣人的攻擊,繪着蜻蜓紋的雪白衣袖飛舞,預測着對手之後的動作,微微皺起了眉頭,仗着自動全天開啓的無下限術式,一手隔着無限抓上了空氣游動的鐵鏈,用力扯動起來。

按理說他的力量已經是久經鍛煉的成年男性中非常頂尖的水平了,結果愣是沒扯動,對面像是墜着一塊山那樣大小的頑石,沉的吓人。五條悟不信邪,又試着拽了拽,還是沒拽動。

黑衣人停下攻勢,無語地看着他拽拽拽,一時這仿佛拔河般的場面靜止下來,顯得有些尴尬。

五條悟“咦”了一聲,腦門上冒出問號,有點好奇地看着将鎖鏈的另一端纏繞在衣袖下面的手臂上的神秘男人,問道:

“帶土君?是帶土君吧。這個為什麽扯不動?”

他這一聊,就把天聊死了。

戴着狐貍面具的黑發青年兀自不動,唯一露出的漆黑眼瞳冷淡地盯視着五條悟,完全不答話。他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五條悟念出的那個名字一樣,扯動手臂上的鏈子,像是特意做給五條悟看一樣,手心緩緩抓住鏈條,身體重心微微下沉。

五條悟索性也不跟他客氣,抱着試試的心态翹起唇角,用上了術式來增強臂力,試圖試探出對面的人的力量極限。

不料,黑衣青年忽然沉下了腰部,用力地将鐵鏈向着空中抛去。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力從鎖鏈的另一端傳來,握着鎖鏈的五條悟猝不及防,只好放手,一腳踏在向他襲來的鎖鏈上,向後方翻去,靠着非常不錯的柔韌性下腰,及時避開了從他鼻尖上掃過的鎖鏈。

場面看着是很驚險吧,兩個人也算能夠打得有來有回,但真的非常無聊。

真的。五條悟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強調語氣。真的、非常、無聊!

因為他們兩個人誰都奈何不了誰。

周圍都是溫泉旅館,五條悟顯然不可能在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使用殺傷範圍很大的蒼、赫和茈,其他的攻擊手段、比如說單純的體術,顯然無法奈面前這個體術同樣高超的神秘人物如何,就算是用上術式的應用加強威力,結果也是一樣的。對方不是能夠被這點小伎倆撼動的男人。

至于為什麽不用無量空處——

如果對方的真實身份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的話,無量空處還不一定對他會有用,從各種意義上來說。

不能使用領域和大範圍的殺招,而五條悟身上有着無下限的防護,對方也不能奈他如何。于是戰鬥就這樣僵持下來,五條悟只能試着用閑聊的方式,看看能不能試探出一些情報。

然而,對方早就有備而來。

在六眼的視野下也沒有異樣的、和曾經在商業區內見過的黑發男人毫不相似的身形和五官,也沒有使用任何有特色的招式,全憑體術與他對打。至于鎖鏈這樣普通的武器自然是當不了懷疑的證據……明明連六眼都在否認,但是五條悟的直覺卻在告訴他,他的猜想一定沒錯。

眼前這個家夥,肯定和傑現在的境況有關。

他出現在此處,不以刺殺為目的,而是站在旅館前阻攔我進入那個已經展開的特級咒靈的生得領域,一定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傑到底要幹什麽?

他到底是怎麽複活的?他此刻出現在這裏,是有了什麽可以大肆屠殺普通人、改變世界的新計劃,所以要吸收這個術式似乎有特殊之處的特級咒靈嗎?

五條悟一邊戰鬥一邊思考着這些在剛才發現特級咒靈的領域展開時就出現在他心裏的問題,卻見與他纏鬥中的對手的神情似乎有些變動。

黑發青年透過面具的孔遠遠凝望着背後被生得領域籠罩的旅館,面具下那張平平無奇、讓人毫無印象的臉似乎是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他一腳踹向五條悟,與五條悟拉開距離,強制結束了近身格鬥,信手将隔空纏繞在他身上的鎖鏈一揮,收回手臂上,最後看了他一眼。

然後那雙眼睛裏閃過了錯覺般的紅色,黑衣青年整個人神秘地消失在了原地。

像是被看不見的手在空氣中一瞬間抹去了一樣。

五條悟也沒有太意外他的突然離開,更沒有試圖去追蹤,而是用六眼觀測着空氣中某些微小物質的波動,确定了心裏的某個猜想,才露出了有點好心情的表情。

白發青年從浴衣腰帶裏掏了掏,剝了根棒棒糖塞到嘴裏,也不急着去解救被綁在車胎上的着急的輔助監督了,而是不緊不慢地走到最靠近輔助監督停車的位置的那面旅館的圍牆前,踮腳伸手夠了一下,發現夠不到牆頭,于是後退幾步助跑了一小段,輕松地跳了上去。

他坐在牆頭,一雙長腿輕輕松松越了過來,口腔裹着棒棒糖汲取甜味,湛藍色的眼瞳卻直視着眼前這個半透明的混沌黑灰色的、外觀和帳有點相似的生得領域的外側。

他觀察了兩秒,将手按了上去。

五條悟特地沒有開無下限。

他掌心的肌膚接觸到了蛋殼一樣脆弱的領域外側,卻沒能像影子一樣自然地融入進領域的內部。

果然在拒絕我啊。

明明傑就在裏面,很可能在幹什麽壞事,我卻進不去……

雪白短發的青年惋惜地嘆息了一聲,換了個更加惬意的坐姿,将一條腿翹了起來,準備再觀察一下情況。

然而,還貼在上面忘記收回來的手掌,卻給帶給了他額外的驚喜。

在某個瞬間,五條悟全年被反轉術式常駐的大腦,非常稀罕地眩暈了一下。

再次回神時,好像只是突兀地因為某件事晃了一下神,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本身領域就與精神有關的五條悟卻對這樣的異常十分敏感。

在他的認知中,時間已經流逝過去了3秒左右。

而這3秒裏發生了什麽,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什麽記憶也沒有。

——是稀有的精神系啊。

意識到了這個,五條悟有點驚奇地曲起指節敲了敲領域的外殼,正在思考要不要暴力打破這個生得領域、省得他的摯友得到這只連他都會不慎中招的特級咒靈後變得更難搞時,奇怪的事情在他眼前再次發生了。

領域,自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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