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苦地獄
喉間錯覺般地傳來吞咽咒靈時的苦澀餘味,胃袋裏像是有無數令人作嘔的球體在翻滾擠壓着,但夏油傑已經全然不在意。他憑借強大的意志力與多年對自身術式特性的适應,平靜地再次睜開眼睛。
果然,下一刻,他的身體裏好像多年吞食咒靈而堆積着的、一并爆發的惡心感錯覺般地消弭。
他已然看透了眼前這個特級咒靈的領域的真正奧秘。
“還不出來嗎?”
夏油傑站在漆黑一片的虛空中,淡淡地問道。
此刻他的衣着已經變為了之前在溫泉旅館內穿着的黑色浴衣。随着不斷的破解,這個以幻境為主體的領域已經被他層層撕裂,到最後對他的效用已經微弱到幾乎沒有,夏油傑才得以在位于領域之內的情況下現出原本的模樣。
可以說,他距離調伏眼前的這個特級咒靈只差一線了。
但夏油傑任憑自己進入擁有必中效果的領域的目的并非要将其收為己用,而是有着其他想要得到的情報。
“人有八苦。”缥缈的女聲自黑暗的深處傳來,在盒子打開後就用領域圍困住他的特級咒靈終于現出真身。一個纖細的身影從模糊到清晰,身着華麗的十二單,宛若平安時代的貴女般踩着木屐慢慢地向着夏油傑所在的方向走來。她手持桧扇,吟誦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哀怨,只是幽幽地說着,“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人皆有之。您為何卻能堪破?”
夏油傑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張臉,眉眼秾豔婉約,漆黑長發披在肩上,五官依稀眼熟。
自然眼熟,夏油傑不久前還見過她。在那個裝着額頭有疤的死人頭顱的木盒裏。
同時,也不出夏油所料,這個領域,果然是精神性的領域,很可能是憑借受術者的記憶來編織幻境使其沉淪,最終變為咒靈的養分。這不過夏油傑還有些拿不準挑選記憶的內容是以什麽為标準,然而現在這也不是謎團了。這位咒靈小姐直接對着他道出了答案。
這算是術式公開嗎?
公開後的增強效果對咒靈也是有效的吧。
“求不得,不求可破。”縱然心裏還存着一絲警惕,但一只區區特級咒靈還奈何不了身為特級的夏油傑,他将領域的內容對應上之前所見的幻境,淡淡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愛別離,那便接受別離即可。怨憎會,便殺盡怨憎。生之苦生來皆有,死之憂……我本身便是亡者,早已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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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他頓了頓。
話是說得輕描淡寫,只有身為當事人的夏油自己才清楚,這個領域是何等的特殊。
佛教有雲八苦地獄。夏油傑這一生,除了有限的幾年外,活在人間如同活在地獄,生老病死無一不苦。只是他沒有想到,八苦于他而言,缺了“老”也就罷了,他還沒能活到能被稱為老的年歲,病對應最後的吞食咒靈之苦也算恰當,只是除了本就注定的“死”之外,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每一個都與五條悟相關。
悟。
他咀嚼着這個名字,想起了最初的那個他差點沒有堪破、陷了進去的場景。
那是他在夜深人靜時也曾臆想過的、某個美好到失真的未來的可能性。如果沒有做出與他相悖的道路的選擇,夏油傑會握住五條悟的手,接受他的邀請,就算做不到成為并肩的“最強”,也會與他一直同行嗎?
答案是肯定的。
但世界上不存在這個可能性。
所以他在五條悟對着他發出對于未來的詢問後,從那個美夢裏驚醒了。
那竟然就是他的求不得。
“您連最為沉迷的部分都能堪破,妾身也無法說什麽。”走到他的眼前的女子停下腳步,低頭看着下方的黑暗。随着她的目光的落下,原本是一片混沌虛空的地方忽然泛起了水色的波瀾,化作鏡子般的湖面,幻覺般的櫻花在黑暗紛落,像是隔過黑暗的花與水。她用紙扇掩住唇,嘆息道,“這個領域的八層已經全數被您破解,現在它對您來說,已經是無用了。”
“所以你為何還要來見我。”夏油傑知道眼前的這個咒靈生前很可能是有着咒術天賦的同類,所以還算耐心,神色溫文,只是說話的內容并不客氣,“是向我來求死的嗎?”
“……不。”女人沉默了一下。漆黑如雲的長發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低首看着腳下的水面,眼神裏浮上與絕大部分咒靈無異的怨毒和憎恨,“我是來向您求饒的。”
咒靈也會有求生欲嗎?
夏油傑卻并不意外。
他垂眼,看着足下的水面裏飛快地縮放了女人的一生。
出身世家、天生擁有咒術天賦而被選為巫女的她與愛人相戀,在神前私定終身。縱然被衆人反對,他們也很是幸福。直到有一天,她的愛人出了意外。她抱着他的屍體在神社裏哭了三天三夜,昏迷過去,許下了只要讓他複活什麽都可以獻出的悲願。奇跡發生了。醒來後,她發現他的戀人死而複生,但在驚喜的同時,卻很快察覺到了不對。男人的額頭上,出現了還在滲着血的、黑色的縫合線。
親愛的,你許願過的吧?男人捧着她的臉,輕柔地詢問道,聲線卻不同以往溫柔、充滿愛意,而是變得像爬行動物一樣冰冷黏膩。只要我活過來,什麽都可以獻出去——
“你跟他定下了束縛。”夏油傑看到這裏,已經明白了之後的發展,一針見血地指出,并且問道,“沒辦法反抗他?那具身體沒有咒力吧。”
很明顯,女子的戀人沒有顯露出咒術上的天賦,只是個普通人。
“……沒有。”女人依舊低着頭,好像要流淚,但是咒靈沒有眼淚,她只是輕聲說着,宛若生時的眉眼間帶着點悲哀的眷戀,“可是我不想毀壞他的屍身……畢竟那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的東西了。”
夏油傑想起了什麽,對她的行為沒有給予評價,而是平靜地聽着她繼續向下敘述。
“那個男人……那個額頭上有縫合線的混蛋!”女人凝視着水鏡裏的景象,那裏已經放到了她的愛人持刀割開了她的顱骨的景象。她的聲音逐漸激動起來,近乎尖嘯,臉龐也扭曲得不似人形。随着濃重的負面情緒被調動,領域內咒力翻滾,不知何處而來的風掀開了她漆黑的額發,露出夏油在屍體頭顱上曾見過的數個十字形的疤痕,眼白變黑眼角流血,神情裏滿是怨毒,“他用我愛人的手殺了我,把我變成如今這副鬼樣子!我要向他複仇,我還不能死——!”
“你已經死了。”夏油傑面對她的歇斯底裏,卻很平靜,冷淡地指出了事實,“你的屍體和你的怨恨本身都被那家夥處理過了,變成了他在利用的東西。還不去死嗎?何必要對這人世有所貪戀。”
“……您說得沒錯。我是該死。”女人聽完他的話,居然冷靜了下來,原本模糊地将要化為非人的軀殼,也一下子變回了人形。她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道,“可是複仇怎麽辦?我絕不能忍耐,那個玩弄了我和他的人生的家夥還存在于這個世上。”
夏油傑就是在等待着這句話。
“你不會有機會親手報仇了。”他帶着些微的笑意,回答道,“交給我來吧。”
夏油為眼前的、已然化為咒靈的悲哀女人做出了抉擇。
與平淡的語氣不同,黑色長發的男人的神情中似乎染着些許蠱惑的意味,引導着看見的人如他所願做出選擇,但因為眼睛裏錯覺般的溫柔,也像是慈悲地要為信徒實現願望的神佛。
“什麽?”
女人有些驚訝。她擡頭望着夏油傑,不解其意。
“并不是為了你,我本身就有一筆賬要與那家夥清算。”夏油知道她只能看見自己生前的記憶,也不在意,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唇角露出一抹滲人的笑意,“你看不見嗎?”
一片黑暗裏,他原本光潔的額頭,緩緩浮現出了一條血色的縫合線。
作用在靈魂上的傷痕是難以抹去的,就像女人變為咒靈臉上也依舊醒目的疤痕。
而在表之世界裏,靈魂就是肉/體,肉/體就是靈魂,兩者不可割裂。
“我不需要你了。”夏油傑宣告了他最終的決定,也懶得詳細解釋,只是用左手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陽穴,擺成一個像是想要“啪”地一下向腦袋開槍的手勢,唇角的弧度擴大到幾乎有些詭異的地步,然後一字一句地宣布了眼前的咒靈的結局,雪白的齒列在一張一合間十分醒目,“你的願望,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所以,就拜托你死在這裏吧。”
請托的語氣也難以掩蓋這個男人語氣裏的強硬。
他向着咒靈伸出右手,使用了咒靈操術。
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的女人嘶叫着、掙紮着被他搓成了漆黑渾圓的球體,握在手心。
周圍籠罩着的黑暗随之綻出數道裂開的玻璃一樣的裂縫,然後徹底破碎了。
五條悟驚奇地看着領域在他面前碎掉。
雖然知道精神類的領域絕大部分都是易進難出的類型,但這麽快就碎掉也着實不易,這可是個還算難得的比較完整的生得領域——
是傑出手了嗎?
還是那個神秘的家夥和他的男友?
五條悟沒有猶豫,從牆頭上輕盈地跳了下來,向着旅館的內部走去,完全将還被困在車胎上的輔助監督的呼救聲選擇性地屏蔽了。畢竟眼前有完全吸引走了他注意力的更重要的事情,也怪不得他。
他慢慢地向着內部走去,總算回到了之前那個他住下來的院子。
銀色的月光下,重新回複寧靜的深夜裏,什麽都沒有變,依舊是空蕩蕩的、誰都不在的地方。只是像是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櫻花吹得一片狼藉,滿地都是,吹落如雨。
五條悟走到古櫻樹下,望着那個被挖出來的深坑,沉默了半晌。
他感覺得到回廊後面已經沒有人了。
那個之前停在燈籠下看他的人,終究還是沒有等他回來。
他眨了眨落滿霜雪般銀白的月光的睫毛,蹲下身,用開着無下限的手拂去了少許的泥土,從樹根下的泥坑裏捧出了一個破舊的木盒。
那是沒有與他告別的人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盒蓋打開,裏面什麽也沒有。
也像落滿了櫻花的院子一樣空蕩蕩的,只在底部的中心,端正地放置了一顆漆黑的咒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