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理問題
你問我這個啊。
家入硝子現在的心情十分微妙。雖然理智上知道五條悟是在問正經事、正經地向同樣能使用反轉術式并且見過很多咒術師之間的疑難雜症的自己尋求一個答案——多年後忽然開始頻繁地夢見數月前逝去的老同學, 還是那麽奇怪的、具有迷惑性的內容,顯然不對——但是,感情上……
她少有地非常認真地凝視起五條, 試圖從他那雙平日裏也令人不敢直視的藍眼睛裏看出什麽來。
五條悟很坦然地回視她。
看不出失落, 全然是開心。也不是那種年少時會攬着夏油傑和她的肩膀大笑的、那麽濃郁燦爛的開心, 而是從滑到鼻子中段的墨鏡後擡眼看向她,臉上是淡淡的笑意, 笑臉沒有捉弄學生時的戲谑,反而顯出幾分少有的柔和來。
家入硝子看了一會兒,在心裏嘆了口氣, 移開了視線,插在白大褂口袋裏的手忍不住去摸打火機,把它握在了手心。
“我可不是心理醫生。”她嘆着氣, 說,臉上倒也沒有很無奈,而是習以為常的、有點麻木的表情, “你自己也覺得有問題的話,就去找更專業的人士看看啊。”
好歹是說出了符合醫師身份的規勸。
但家入硝子很清楚, 這對五條悟來講完全是廢話。他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是不可能聽取這樣的建議的,更何況無下限和反轉術式使得少量的幾種毒素之外都沒有可以擔憂的問題, 突然就做起奇怪的夢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次去北海道染上了未知的咒靈造成的小毛病……
或者,只是純粹的心理層面的問題。
家入硝子克制着想要把煙頭咬回齒間的沖動,目光有點放空。
她是絕對不會問出“你是不是只是想夏油傑了”這個問題的。絕對不會。
她很清楚五條悟不會這樣告訴她。他自己應該還是分得清楚這些的。
除了當時殺掉傑後屍體沒有帶回來讓她處理這點有點讓人不放心……但硝子同樣可以理解。
同時她對此甚至生出了一些微薄的慶幸。
當年在新宿街頭遇見給她點煙的夏油傑時, 她就有過或許有一天會面對這位同期的屍體的預感。記得那時灰原才死去不久, 只剩上半身的屍體甚至連搶救和解剖的價值都沒有, 但硝子有時午夜夢回, 還是會想起那個大男孩、脾氣外向的學弟凄慘的死相,還有當時接近崩潰的七海建人和沉默無言地掀起裹屍布的夏油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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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會變成這樣嗎。
但硝子又想,這位敢于在大街上笑着跟她打招呼、也聽不進勸的罪犯小哥可是很強的。
這可不一定,運氣好說不定能長命百歲呢。
可她打電話給五條悟後,才轉念又想起一點:可是五條更強。現在他才是最強了。
從那時,她就有了總有一天五條悟會親手把夏油傑的屍體帶回來的強烈預感。以那個人的性格,他一定也是希望死在五條悟手上的。
十年前的新宿,家入硝子沒有等來帶着夏油傑的屍體回來的五條悟。
半年多以前的百鬼夜行,家入硝子依舊也沒有等來。
待在高專內部等待百鬼夜行一戰的結果的時候,家入硝子的心情并不是沒有波動。她以為這麽多年裏,她對于拿起解剖刀解剖朋友這件事,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建設。見過足夠多的屍體的她已經足夠麻木,不再像學生時代那樣青澀、那樣容易多愁善感,但硝子想象起夏油傑戰敗後會被帶過來的樣子,手指卻不禁顫抖起來,就像第一次看見灰原的屍體的那次。
最後五條悟一個人回來了。
他開了無下限,身上自然也沒有血跡,一身黑衣像是夜色一樣幹淨深沉,吞沒了所有情緒。
“硝子,我就不把傑帶到你這裏來啦。”
這是硝子唯一記得的一句話。
她聽到後就參透了結果,頭腦有微微的昏眩,好像又沒有。到最後說了什麽話應付奇妙地顯出體貼的五條也忘了,硝子再次有記憶的時候發現自己靠在診療室的門口,手裏已經夾了一支點燃的煙,袅袅而上的淡青色煙霧好像她時至今日終于燃盡的、漫長的青春。
後來想起這個人,回憶裏總是帶了些煙草的苦澀味道。也只有五條悟,會在硝子面前毫不顧忌地提起他的事,然後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好像這些年的背道而馳并非寂寞,親手結束他的生命也并非一件值得悲傷的事情一樣。
比起高中的那三年,果然變成了更像樣的大人了啊。
家入硝子在閃念間想起往事,意識裏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握着打火機的手心都好像要冒出細汗來。
五條悟依舊在看她,嘴裏嚷嚷着“我也看不出來嘛,硝子”之類的在家入硝子看來類似于撒嬌的話。病理性的還好說,夢這種東西,可真是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了,了解上不會比五條悟強多少。
“先說好,如果不是詛咒或者術式造成的,我就無能為力了。”家入硝子伸出手示意五條悟,對方眨了眨眼睛,伸長手臂将手放在她手心給她檢查。反轉術式運轉了一圈,順便重點體察了腦部,五條悟本人的反轉術式還在正常運轉,各方面看起來都沒有什麽異常,咒力流也十分正常,沒有變異和被影響的性質。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要是小分子的毒物也就算了,詛咒和術式效果很少能有突破五條悟的無下限屏障的,于是放開他的手,“很顯然,你那些夢不是詛咒,也不是術式的産物。”
“是嗎。”五條悟頓時興致缺缺,把手收回來,“我還以為是哪個沒長眼的家夥暗中詛咒了我呢。就比如說,嗯,像是野薔薇的那種人偶之類的。”*
“不是。”家入硝子簡短地否認了。她瞅了瞅五條悟好像無所謂的臉,話在喉嚨裏溜了一圈,最後還是說了出來,語氣淡淡的,盡量表現出無所謂,“你不會只是想夏油了吧。”
還是說出來了。
家入硝子卻奇妙地沒感覺到後悔。
因為這個猜測看起來微妙地比之前的兩個都靠譜。
而五條悟好像有點驚訝。他扶了扶墨鏡,睜大了那雙透亮的藍眼睛,因為角度硝子只能看見他延展到鏡框外的雪白睫毛和一小半蒼空般的瞳孔:
“也不至于吧。以前想他的時候,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啊。硝子是這樣覺得的嗎?”
“……行吧。”家入硝子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對他的坦誠作何評價,最終還是敗給了責任心,比較負責地進一步詢問道,想要找出點線索,“那你在夢裏有做過和以前印象裏不同的事嗎,五條?除了長耳朵和尾巴。”
“沒有什麽啊。”五條悟面對她的問題,一開始顯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似乎是仔細回憶了一下後,好像發現了什麽,恍然大悟,笑嘻嘻地豎起一根食指,“哦,對。我親了傑一口!”
又來了,給人帶甜得要死的特産時的表情。
家入硝子沉默了幾秒,而五條悟還在一眨不眨有點興奮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應。
好像在對應着一只興奮地搖着尾巴注視她的大型貓咪,而毛線球拿在她的手裏……
我到底是為什麽要接這個毛線球。她想,有點痛苦。好了,如今不得不問下去了。
“你為什麽要親他?”
家入硝子覺得自己至少需要一個晚上來治愈這句問話。
天知道她不是那麽八卦的人。
“沒什麽。”五條悟一臉自然,講起來還有點有趣,摸着下巴好像在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興致勃勃,完全看不出是當事人,“順其自然地就親上去了。感覺傑沒睡醒靠過來撒嬌的樣子很可愛……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親完啦。氛圍吧,是氛圍!”
什麽氛圍啊,洋溢着粉紅泡泡的那種惡臭的戀愛氛圍嗎。
家入硝子已經完全不想聽下去了。
而且夏油傑充滿起床氣的臉很可愛嗎,我怎麽不覺得。以前他幫你寫任務熬夜之後的第二天,早上叫醒他那宿舍門打開一臉低氣壓頭發還睡得亂糟糟的樣子哪裏能跟“可愛”這個詞沾上邊,真實迷惑了。
“我看你确實有毛病。”我治不了。她在心裏補充一句,然後刻意低頭看了眼手表,一臉冷漠地迅速轉移話題,“今晚不是說要約七海一起去喝酒嗎?我已經看好酒館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不走嗎?”
事到如今又能怎樣呢。
脫下白大褂換上風衣時,家入硝子面無表情地想,心裏意外地沒有什麽波瀾。她學生時代早就察覺到的那一點,這兩個笨蛋到現在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到現在,随着一方結束另一方的生命,也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再講出來、特別是由她告訴五條,又有什麽意義呢。什麽也沒有。
家入硝子利索地給七海建人發完短信,催着五條悟出門的時候,還在這樣想。她走出高專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叼了一支煙,卻沒能點燃,手心裏久久地握着一只打火機,久久地握着。
就好像還會有一個人從旁邊伸手過來,一只手掌伸過來,仗着寬厚為她攏住火苗擋住風,另一只手則為她按下打火機。
這樣的場景就在高專門前的石階上發生過很多次,如今是再也見不着了。
家入硝子望着陷入傍晚的天空,将打火機從口袋裏拿出來,自己點燃了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