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溫寒做了一天的手術,基本上沒下過臺。為了不上廁所,她連水都不敢喝,最後一臺做完的時候她整個人幾乎累到痙攣,癱坐在地上緩了半天才覺得重新活了過來。

她摘了帽子手套,叮囑其他醫生:“晚上就拜托你們照看了,這裏沒有心電監護儀,所以生命體征一定要認認真真量,不能有一點敷衍,有任何突發狀況随時叫我,我就在鄒上尉的營帳裏。”

原本前半句還是正義凜然的,但是後面的話一說就有點暧昧不清的意思。同住一個營帳,這種随軍侍寝的感覺頗讓人面紅耳赤,她擡頭一看,見那幾人果然一副了然于心的暧昧神色,她懶得争辯,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愛怎麽着怎麽着吧,總之,傷患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然誰都跑不了。”

等她脫了手術衣從帳篷裏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了,空茫茫的大地被廢墟覆蓋,天地一色,像是不見底的黑洞,張牙舞爪地侵蝕着黑暗,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吞噬殆盡。

她穿得不是很厚,風一吹過,密密匝匝的冷風從衣服縫隙裏一擁而上,吹得她每個毛孔都透着寒意,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貓着腰往外走。

災區所有的水電都斷了,瓦礫縱橫的廢墟上全憑一縷月光照着,寒風在空曠的地上吹過,帶着哀嚎般的嘶鳴聲,她脖子一涼,腳下的步伐忍不住加快。

到了營帳後,鄒亦時不在,溫寒凍得直吸鼻子,蜷縮着在原地兜了幾圈,原本還想休息一會兒,想着他的傷口還沒換藥,幹脆跺跺腳,又出了帳篷。

她沿途問路,終于在專門行政辦公的營帳裏找到了鄒亦時。他們幾個指揮官連夜開會,映襯着漆黑森冷的氛圍和昏黃模糊的應急燈光,個個神情肅穆,臉色難看。

鄒亦時坐在左側,首位是一個身姿魁梧、面容冷硬的中年男人,看樣子應該是他們的首長。她在營帳外,既聽不到裏頭的談話聲,也不敢出聲打擾,只好抱着胳膊渾身哆嗦地在外頭等着。

現在情勢緊張,營帳裏的氣氛壓抑而急迫,團長聲若洪鐘,開口時聲線粗重沉悶,透着不怒自威的威嚴:“張恒遠存在嚴重的失職,作為一名抗震救災的軍官,你這是重大的決策失誤,不過事已至此,關于你的處分以後再說,現在就處理方法大家談談自己的意見。”

旁邊一營的營長斟酌了一下道:“現在帳篷的搭建已經落實了,如果再全部更換,首先是物資跟不上,人手不足,再來是全部返工的話時間精力也不足。”

“那是自然,現在是救災的關鍵時刻,哪有工夫返工。”團長沉思片刻,雖不至一籌莫展,但是眉心緊緊地擰着。他雖然有海納百川的氣度,但是現在情勢不同以往,一點差池都是對群衆的不負責,所以他的臉上難免有一絲無法掩藏的愠怒。

作為衆矢之的的張恒遠,此刻臉上所有的驕傲和張狂都消失殆盡,一臉的灰敗局促,他面色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猶豫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要不,先找些雨布蓋上,如果真下雨了,也能擋一陣。”

“雨布這個方法不是很妥當,首先物資沒有辦法解決,大家募捐的錢都用來采購生活用品了,現在天氣轉涼,棉被、電熱毯、棉衣、發電機都需要大筆的支出,還有食物、飲水、傷患的手術醫療等,就是筆巨大的費用,我們現在連災民的基本生活需要都是勉強能滿足,拿救命的錢買這暫時應急的雨布,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說話的是二營的營長,他話音一落,邊上的一個副營長随聲附和道:“是啊,最近募捐的款項都用來解決基本安置問題了,資金不到位,就沒有餘錢買其他物品。就目前而言,我們救援人員的吃住都沒有徹底安頓好,資金确實是個問題。我不是很贊同這種方法。”

“那你說應該怎麽辦?”團長反問一句,那副營長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就我看,其實我們現在這麽緊急的狀況,防患于未然這樣的事緩一緩也可以,這天也不見得會立刻下雨,這幾天先這麽着,我們着手先籌備着,興許還不下雨呢!”

“就是因為情況緊急,所以得未雨綢缪,難不成非得等瓢潑大雨把帳篷沖了再去補救?”團長語氣中帶了絲恨鐵不成鋼的愠怒,話畢,又覺得自己現在發火也無濟于事,于是一臉冷漠地擺了擺手,嘆了口氣,目光落在鄒亦時身上,把最後的希望放在他身上:“鄒上尉,你有什麽想法?”

鄒亦時沉思了一下,斟酌好之後說道:“我倒是覺得張營長說的也确實可行,畢竟現在這是唯一的方法,真要下雨也能應急,給日後的改進作準備。關于物資的來源,我倒是有些渠道,如果首長同意的話,我先試試。”

“嗯,好!就按你說的來,明天之前務必把這件事妥善解決了,萬一出了岔子,唯你是問!”團長看似語氣嚴厲,臉上沒有半點輕松的神色,眼底深處卻有贊賞和欣慰一閃而過。

張恒遠回頭看着鄒亦時,狠咬着後槽牙,一臉的怨毒。

他苦心經營了這麽久,步步為營,一點點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但是到了關鍵時刻還是不敵鄒亦時的風頭。

找雨布的事情落在鄒亦時頭上,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沒人有這個能耐去冒險,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是沒有時間供你試手的,必須一出手就穩穩地拿下來,所以壓力很大。

可是看鄒亦時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模樣,倒不像是有困擾的,衆人心中揣測,但願鄒亦時能挑得起這大梁,他們也能避免被連坐。

緊急會議開完,鄒亦時起身往外走,一擡頭就看見了營帳外凍得直哆嗦的溫寒。

他毫不介意周圍人的眼光,幾步走過去把她摟在懷裏,冷着臉呵斥她:“這麽晚了跑出來幹嗎,你不知道冷?”

溫寒吸吸鼻子,從他懷裏掙脫出一只手來,探到他背後摸了摸他肩胛骨上的固定板:“今天沒動胳膊吧?傷口感覺怎麽樣?麻不麻?”

鄒亦時貪戀地輕吻她的臉頰,答非所問:“每天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你在身邊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溫寒失笑出聲:“把你使不完的勁給右胳膊勻一勻,也不至于讓我天天操心。”

“今天晚上你早點休息,我得出去一趟。”鄒亦時摸着她的發頂。雖然深更半夜的夜色透着清涼孤寂,但是他深邃黝黑的眼底卻氤氲着綿延不絕的寵溺,溫暖到能把人融化。

“要去幹嗎?方便說嗎?”溫寒仰頭看着他,神色純粹,大方自然。

“去找霍瑾軒。”鄒亦時坦然開口,心知她并不會在意。

果然,溫寒沒有多想,卻很機敏地想到了事件的始末:“你想要他贊助?”

“嗯,赈災的帳篷都是不防水的,這個季節這裏又正好趕上梅雨氣候,如果老天爺不給面子,一場瓢潑大雨下來,那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

溫寒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心知兩萬多的災民可不是鬧着玩的,任何不以為然的細節都會造成不可預估的嚴重後果,她點點頭,面色嚴肅,嘴上說道:“我先給你換個藥,你再走也不遲。”

“來不及了,”鄒亦時側身就要走,溫寒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态度強硬地說道:“必須包紮!你得清楚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萬一你出了什麽岔子,你準備把這挑子撂給誰?”

鄒亦時一愣,眯着眼睛瞧了瞧她,半晌,俯身啄吻了一下她微啓的嘴唇,柔聲道:“好,我聽你的!”

兩人去了醫療基地,溫寒手腳麻利地替他重新換藥包紮傷口,确認他的傷口沒有感染化膿後才稍稍放心。

“你準備怎麽和他說?”

溫寒替鄒亦時拎着衣袖穿上上衣,他的肌肉緊實健碩,線條美好,泛着健康的淺麥色。聽了她的話,他身子一頓,扭過頭來看她,嘴角泛着一絲淺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玩味,他眯着眼,所以看不真切。“怎麽?怕我吃虧?”

“沒有。就是他之前找過我,要我把錢轉交給你,我說你不差錢,不稀罕。”溫寒替鄒亦時系扣子,眉心皺着,似乎很苦惱,半晌又諾諾地說道,“你自己看着辦,總之,以大局為重。”

鄒亦時朗聲笑出來,胸口嗡嗡作響,笑聲甜膩綿軟,漫不經心的性感微微蕩漾開來,他單手捏起溫寒的下巴,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低聲道:“你放心,我好歹是個軍人,懂得孰輕孰重。”

溫寒羞紅了臉,輕輕點了點頭。

鄒亦時直接乘坐直升機離開,溫寒送他出去,機翼扇動起來的大風吹得她發絲淩亂、衣擺飛揚。耳邊轟鳴,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沖鄒亦時用力地揮了揮手,他矯健的身姿很快消失在機艙裏,随着直升機的轟鳴一并消失不見。

送走他,溫寒争分奪秒地休息了一會兒,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現在這種情況,他們這些人是最不能倒下的。少了鄒亦時的陪伴,她心裏身側都是空蕩蕩的,沒個着落,壓力一大就開始習慣性地失眠,她盯着帳篷看了幾個小時,心中極其哀怨,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時間,她卻不能安然入眠。

第二天天不亮溫寒就起來了,災區條件艱苦,沒那麽多講究,她拿涼水抹了把臉,紮了頭發往外走,一出帳篷,陰冷潮濕的風撲面而來,直吹的她心窩都犯涼。

天空暗沉,像是擰不幹的抹布,透着沉甸甸的濕意,空氣都不那麽幹爽清透,吸進肺裏都覺得憋悶墜脹。

鄒亦時還沒回來,這天氣陰沉,看着有一場大雨蓄勢待發着,如果雨布供應不及時,那鄒亦時的一切辛苦就都是枉然。

溫寒照例查看病人,剛去了醫療基地,就見帳篷外頭亂哄哄的。她心一驚,趕緊沖進去,裏頭亂作一團,搶救的,準備手術臺的,測量生命體征的,把病人圍得水洩不通。

一個小護士慘白着臉,口齒不清地拉着她說道:“溫大夫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溫寒冷了臉,額頭跳痛,都經歷了這麽多搶救了,他們照樣慌亂不堪,沒有一點頭緒,遇事壓根不曉得沉着冷靜,鬧鬧哄哄反倒延誤病情。

“都散開,我來做心肺複蘇,小張,去準備心電圖儀順帶給患者做緊急心電圖,小李,你去測量生命體征,順帶給患者吸氧,小王,你去準備手術臺。”溫寒囑咐完,看了一眼患者,又道,“準備胸腔大器械包,得開胸!”

衆人得了令,像是被堵的水龍頭終于疏通了。人們有序地幹活,溫寒撸起袖子,直接跪在地上,撕開患者的前襟,開始标準有力地做胸外按壓。

“患者有氣胸,給我一個五十毫升的注射器!”溫寒按壓得大汗淋漓,手腕紅腫虛脫,但力道不減,患者漸漸有了生命體征,總算活了過來。

取注射器的大夫走出去幾步,又猛地剎住腳,一臉懷疑地問道:“開氣胸?”

“不然呢?”溫寒擡頭,眼神清澈,雪白的臉頰上沾了一絲血跡,紅與白的極端,泛着妖豔的美。她眼底似乎有一潭深水,既看不穿,又猜不透,只是泛着潋滟的光澤,讓人感覺神秘而又高傲。

那大夫愣了一下,心中卻忍不住嘀咕,氣胸最怕的就是貿然地釋放胸腔氣體,如果操作不當極易引起胸腔負壓消失,從而導致肺不張,最後人會因為機械性窒息死亡。這種情況很兇險,即便是在手術室,如果不做充分的準備,不是經驗豐富的醫生上手的話,手術中的突發情況很難預料,預後也不是很好,相對來說是胸外科手術裏比較棘手的一類。

就算抛開手術本身來說,溫大夫擅長骨外科,即便同為醫生,也講究術業有專攻,胸外科的大夫都不擅長的手術,她一個骨外科的怎麽敢上手?

他原本還想反問一下,但是這個溫大夫向來冷漠又不通曉人情世故,偏偏能力超強技術過硬,雖然受不了她的性子,她的專業技能卻讓人心服口服。

這麽一琢磨,這大夫覺得她這麽說自然有她的道理,當下也不敢再質疑,急忙跑去找五十毫升的注射器。

找到注射器後,他正欲遞給溫大夫,營帳外突然急匆匆地沖進來一個人,白大褂的衣擺扇起一陣冷風,火急火燎地撲到溫寒面前,把那遞到中途的注射器一把奪了過來。

溫寒滿手是血,攤開的手掌落了空,慢慢地握成拳,她一擡頭,眸中有一閃而過的不滿,她蹙眉想了想,不确定中又帶了點不以為然:“中心醫院的劉主任?”

這個劉主任是行業內出了名的恃才傲物的大夫,平時眼高于頂,從來不會聽任何人的意見,說好聽點是有主見,說直白點就是一意孤行。他的技術過硬,有些觀點也确實獨到尖銳,一針見血,因此凡是和他共事的人漸漸也被他磨平了脾氣,習慣性地聽命于他,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栽過跟頭,所以狂妄自大的本性越發被助長。

溫寒并非他手底下的人,沒必要聽從他的使喚,再說,現在情況緊急,哪有時間去争執辯駁?

“你管我是誰!我是胸外科的主任,你是誰?氣胸多兇險你知道嗎?你拿五十毫升的注射器刺穿胸腔,在你放氣的過程中胸腔負壓會消失,肺不張之後患者立刻就機械性窒息,不到五分鐘就會徹底死亡,你憑什麽冒這個險?”

“這個我清楚。”溫寒并不是剛進入臨床無知無畏的小醫生,她在做任何操作前都會進行充分周全的權衡和利弊的分析,當潛在危害小于潛在利益時,臨床上是允許冒一定的風險的。

劉主任勢必也懂得這個道理,但似乎覺得這是他的專長,不允許別人挑戰他的權威,直白地表示就是不允許她進行風險操作。

“清楚你還這麽做?你這是對患者不負責,你一個骨外科醫生在這裏班門弄斧!我堅決不允許這樣的操作!”

劉主任是出了名的固執,溫寒又一直高冷傲嬌,兩人誰也不落下乘。

這個病人必須立刻放出胸腔氣體,在這一點上溫寒不作任何退步,她掃了一眼生命體征還算有起色的患者,估摸了有兩分鐘的時間來掰扯這些廢話,她在白大褂上擦了擦血,眼神淡漠清冷,言簡意赅地說道:“首先,我希望您明白,我攻讀的是胸外的碩士生,雖然臨床經驗不豐富,但利弊還是懂得的;其次,這是救災現場,不是在手術間,沒有時間和物資去準備這些精細的東西,我們只能以保住患者性命為唯一的目的;最後那就是,劉主任,你覺得如果不用這種方法放氣,你還有什麽其他方法?”

如果在手術間,胸腔排氣是需要用特制的胸腔排氣管,連接上呼吸機之後才可以進行。這些東西災區裏壓根不會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劉主任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空手打開胸腔,維持肺擴張?

大約是劉主任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妥,面子上過不去,避重就輕地呵斥道:“這是搶救,在治病!什麽叫不注重細節,稍有不慎就能要了患者的命,你說得倒輕巧!”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給自己鋪夠了臺階,溫寒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時間,又看了看手足已經開始變白的患者,當機立斷道:“注射器給我!”

劉主任沒來得及說話,溫寒手腕翻轉,已經将注射器狠狠地插進了患者鎖骨中線第二肋間。

胸腔積血呈泡沫狀瞬間噴射出來,溫寒掌心被血沫濡濕,衆人嘩然,唯有她鎮定自若。待噴射狀的血沫不再溢出時,她才把注射器拔出來,下巴沖一旁愕然的大夫努了努,道:“過來進行人工呼吸。”

那醫生茫茫然地過來做人工呼吸,溫寒正準備處理胸腔的內出血,一旁的劉主任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開,厲聲道:“小姑娘就是沒輕沒重,不知道深淺!放着我來!”

他到底比她經驗豐富,溫寒見他終于肯妥協,心底自然是樂意他這樣的專家來做主刀,于是嘴邊挂了一抹輕笑,也不介意他的愠怒,娴熟麻利地替他打下手。

兩人都是技術過硬、膽大心細的醫生,加之專業互補,配合起來毫不誇張地說算是如虎添翼,手術結束後,患者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轉危為安。

開胸是個體力活,所以下了臺後,溫寒的衣服已經徹底濕透了,劉主任扔了手套,脫下手術衣,怒氣雖然散了,但語氣還是不客氣:“要不是我在,今天你就鬧出人命了!”

“那是,全靠您力挽狂瀾。”溫寒輕聲開口,卻也是真心感謝不帶半點針鋒相對,雖然沒有劉主任她也不見得會亂了陣腳,但是有他在她到底輕松許多。他專業技術超群,雖然脾氣和她一樣不招人待見,卻是個值得人信服的專家。

見她态度轉變,劉主任也沒說話,冷冷地哼了一聲,掀起簾子闊步離開了。

所有的後續工作都安排好後,溫寒才徹底放松,渾身的關節像是生鏽了一般施展不開。她揉着酸疼的脖子看了看時間,這才驚訝地發現現在已經接近中午十二點了。

鄒亦時走了已經十幾個小時了。

營帳外的空氣還是潮濕陰冷的,天黑沉沉地暗下來,烏黑的雲彩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顫顫巍巍,只要稍一碰,就能滴下大攤大攤的水。

看這個樣子,今天勢必有一場滂沱大雨。

溫寒并不算是心浮氣躁的人,相反的,對于大部分和她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她是無動于衷的,但是這次不同,這事和她沒有必然聯系,卻關乎着她愛人的切身利益。

他是那麽有責任心的軍人,如果因為救災工作出現了失誤,那樣的痛苦是常人難以體會的。他要是難過了,她必定也不好受。

就這樣等到十二點,她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飯,一個人跑到他們行政的營帳附近晃了又晃,卻始終不見鄒亦時的身影。

她心急如焚,頭一次覺得等待變得如此煎熬。

快到下午一點時,就在溫寒快要等成望夫石時,老天爺結結實實地給了她一個驚喜。

鄒亦時沒來,雨來了。

雨滴并不大,淅淅瀝瀝地散落下來,混雜着空氣中的塵埃,泛着渾濁的涼意。溫寒摸了摸臉頰上的雨滴,心中一涼,沖着災民的安置帳篷拔腿跑去。

路上都是碎石瓦礫,坑窪不平,加上剛下的雨,使得每一步下去都是泥濘濕滑得讓人打滑,溫寒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雨滴越來越大,漸漸變得密集,她的領口倒灌了雨水,每一個毛孔都透着濕漉漉的寒意。

她幾乎是懷着怆然淚下的悲痛沖去災民安置地的,等看到帳篷間穿梭忙碌的隊員,以及一頂頂鋪得整齊嚴實的雨布時,她擰了擰自己滴水的發尾,哭笑不得。

那個她心心念念惦記着的人正指揮官兵有序地放置雨布,他聲音不大,沒有一絲焦灼,沉着冷靜,帶着安定人心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大地上一點點散開,他給足了大家安全感,所以所有人都臨危不亂。

有人負責轉移未披雨布營帳裏的災民,有人負責運送雨布,有人負責安置雨布,分工明确,有條不紊,人來人往,穿梭在綠色的營帳間,靈動得像是被雨水澆開的花。

雨勢越來越大,沒了建築物的遮蔽,少了冗雜生活的幹擾,這裏的雨聲幹淨清澈,并不讓人厭煩。

披了雨布的營帳上雨點砸上去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明朗歡快,沒有披雨布的營帳漸漸被濡濕,變成明澈的濕綠色。

負責安置雨布的隊員們都穿着連體的雨衣和雨靴,唯有鄒亦時只穿着作訓服,任雨水把他渾身澆得通透,褲腳的雨水流下來彙集進腳下的水窪裏,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溫寒已經躲進了災民的帳篷裏,帳篷裏有個小姑娘,捂着肚子直打滾,溫寒的注意力被轉移,扭頭問她:“你哪裏不舒服?”

小姑娘面色一讪,咬着嘴唇不說話,旁邊她媽媽趕緊笑着接茬:“天冷,來了例假,疼得難受,忍一忍就好了。”

溫寒微一皺眉,并不覺得這是件小事,成年女性還好,如果是未成年女性,月經期受寒,極容易留下宮寒的後遺症,嚴重者可能會導致不孕。

她幫不了什麽大忙,這些細節之處還是照顧得到的,她掀開簾子跑出去,以手做傘往後勤處跑。

到了後勤處,她瞅見有幾個閑着的士兵,擰了擰頭發上的水,客客氣氣地說了句:“我領一下生熱貼,順便找幾個人和我發一下。”

幾個人面面相觑,一來不太明白她要的是什麽,二來不知道這是誰的命令,災區領取任何物資都必須有首長的批示,他們認令不認人,因此溫寒話音落了之後,就剩一片沉默。

“就是暖寶寶,下了雨,空氣潮濕,營帳裏是濕冷的,電力供不上,電熱毯就只能晚上睡的時候開,白天照樣冷,有了這個,大家好過一點。”

她鮮少這麽耐心地和別人解釋,通常情況她習慣獨來獨往,自力更生,厭煩和人磨嘴皮子,奈何這裏是災區,由不得她率性而為。

半晌,幾個人還是左右為難,溫寒雙手環胸思忖了一下,無所謂地沖他們擺了擺手,扭頭往外走,她一挪步,幾個人就有些慌,急忙解釋:“溫大夫,不是我們不給你,是确實得走程序……”

“我懂的。”溫寒打斷他的話,一回頭,眼神清澈寧靜,格外平和,“我去請示鄒上尉。”

她有些懊惱自己的自作主張,颠颠地又跑回災區安置地,鄒亦時安排好了一切,正一頂頂地檢查鋪好的雨布,她見他空閑下來,連忙小跑着迎過去。

她放任自己撲進他的懷裏,鄒亦時濕透的胸膛裏猝不及防地撲進一具溫熱嬌軟的身體,頓時皺了眉,冷着臉呵斥她:“下這麽大的雨,你亂跑什麽?雨衣呢?”

他沒給她說話的時間,尋了間空着的營帳,一把抱起她,把她攬進營帳裏。

帳子裏有幹的毛毯,他随手拿過來,袖口的水滴滴答答地滲進絨毛裏,立刻消失不見。他把毛毯裹在她身上,掀起一角給她擦頭發:“說吧,怎麽了?着急地跑過來。”

溫寒眯着眼,像是洗了澡的貓一樣由着他揉搓自己的濕發,嘴裏哼哼唧唧地嘟囔:“沒事兒,就是過來瞧瞧。”

“口是心非。”鄒亦時把她潔白的小臉擦幹淨,寵溺地啄吻了一下,看了看她水洗般清澈靈透的眸子,情難自抑,又捏起她的下巴,含着她微涼但柔軟的唇瓣深深地吮吻。

鄒亦時自認為他并不是重欲的人,他一直生活得刻板規整,像是布畫好的棋盤,一步一條刻線地走,沒什麽缤紛的色澤讓他左右彷徨,但如今眼前的這個女人像是默片裏的一抹紅色一般,瞬間照亮了他的人生,把他骨子裏的浮躁也激發出來,面對她時他便怎麽都做不到像從前那樣一絲不茍。

他松開手,額前的水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部線條流下來,他眼底的幽深越發深刻澄明,透着一絲朦胧的暧昧,像是輕佻,又像是逗弄。

溫寒把腦袋從毛巾裏擠出來,笑而不語。鄒亦時抓了抓滴水的頭發,眼底的神色始終玩味而甜膩,看着她依舊沉默,只好妥協,正色道:“好好好,我們公事公辦,說吧,什麽事?”

“物資申請需要你簽字?”溫寒揉着頭發,一板一眼地問。

“是,得有書面文件。”鄒亦時邊回答邊脫身上濕透的衣服,他神色自然地露出赤裸的胸膛。溫寒嘴角有點僵,把視線挪了挪,又問:“我想申請暖寶寶。”

“哦?為什麽?你不舒服?”鄒亦時拿着濕透的衣服雙手一絞,水流成柱地流到地上,他的肱二頭肌繃緊收縮,肌肉線條變得越發真切,那種獨屬于成熟男人的性感魅力随着那水流一起被絞出來,美而不自知為最美,這真理同樣适用于男人。

溫寒的心思有些蕩漾,鄒亦時見她呆滞着,騰出手來曲起指節敲敲她的腦門:“說,怎麽了?”

“哦。”溫寒反應過來,搖搖頭,“不是我,是有個小姑娘,生理期到了,肚子疼,這天氣這麽陰冷,一時半會也不會安置到其他地方,要是成了宮寒以後要受大罪的。再說,其他人也應該用,這裏沒暖氣,光靠電熱毯也不合适。”

“嗯,聽你的,這個事我來安排吧。”鄒亦時拿了一套新的作訓服出來,穿好外套後,他敞着衣襟走到溫寒面前。她披着毛巾,很自覺地替他系扣子,他空着雙手,以手做梳,替她打理半幹的頭發。

頭皮皮膚薄,血流豐富,神經分布密集,所以對于外界的感知會格外敏感,鄒亦時手掌寬厚粗暴,從她發絲中穿過時會有一種微癢的觸感,酥麻從頭頂蔓延下來,溫寒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喉嚨裏要是再有些呼嚕聲,就跟只貓沒兩樣了。

“很舒服?”鄒亦時輕笑出聲。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般般。”

鄒亦時故意停了手,她微合的雙眼忽地睜開,怔怔地瞧了他一會兒,一言不發地把他的手拉起來擱在自己腦袋上,直到他重新輕撫,她才慵懶酥軟地說:“我看你忙着披雨布,所以沒找你。”

“嗯,很乖。”鄒亦時攬着她的腰,手掌轉至她的後腦勺,微一用力,把她後腦勺擡起來,調整成最合适的角度,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我還以為你會從村口那頭進來。”

“嗯,為了節約時間。”

“為什麽要節約?”

“因為回來得晚了?”

“為什麽會晚?”

鄒亦時放開她紅潤嬌嫩的唇瓣,狹長的眼微微眯起來,流露出洞察一切的眼神,他頓了一下,才故作恍然大悟地說道:“哦,原來兜兜轉轉這麽半天,你是想問我這個?”

溫寒自從和他在一起後,性子轉變了很多,不再像從前那樣冷漠呆板,永遠冷冰冰的沒什麽生氣,拒人千裏,看着一點都不鮮活。現在雖然依舊不怎麽和別人親近,但起碼在他面前她會流露出這種乖巧綿軟的性子,唯一一點便是傲嬌,半點未減。

被他揭穿了,溫寒也不尴尬,仰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又問:“為什麽?”

“擔心我就擔心我,這麽別扭幹什麽。”鄒亦時吻吻她的臉頰,這才正色道,“下雨路不好走。”

“霍瑾軒沒有為難你?”

“沒有。”鄒亦時心中柔軟異常,像是胸腔裏裝滿了輕軟的棉絮,輕飄飄的,舍不得觸碰,“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注意安全,不會拼命,避免受傷,不讓你擔心。”

“你保證?”

“嗯,保證!”

鄒亦時在軍隊裏歷練了這麽久,向來秉承言出必行的信條,所以他從不失信于人,每一句話都帶着他人格魅力的重量。溫寒毫不懷疑,卻忽然想起鐵一般的韓劇定律,那就是,說回來成親的男人,多半都死在了沙場上。

當然,這定律或許僅适用于一般男人,鄒亦時可不是一般人。

兩人雖然在一起,卻是聚少離多,争分奪秒地溫存了一會兒,鄒亦時就又要去忙了。溫寒也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擺着看的吉祥物,當醫生的人大多能吃苦耐勞,當下她也沒矯情,把毛巾攏在頭上,和鄒亦時兵分兩路:“我去發暖寶寶,你去忙你的!”

“別,你安分待着,我派人就行!”

“你不用管,我懂得分寸。”

“好,由你吧,但不要太累,穿個雨衣,小心着涼,按時吃飯,水也喝上……”

溫寒一臉鄙視地打斷他:“你怎麽跟老媽子似的!”

鄒亦時只是笑,眼底溫柔似水。

兩人各自去忙,溫寒找負責人要了一份物資申請單,拿着去找鄒亦時。

人不在營帳裏,她又跑去行政辦公處,人還是不在,倒是在出了營帳後聽到了摻雜着雨聲的螺旋槳的轟鳴聲,她心底一亮,循着聲源跑過去。

直升機在十幾米的高空懸浮着,螺旋槳把連成雨幕的連綿大雨攔腰斬斷,雨水被劈散,漫天而下,晶瑩透明得像是擦亮的星辰,她的耳蝸被巨大的轟鳴聲填滿,聽不見任何聲音。

鄒亦時穿好了作訓服,腰上扣了安全扣,正在戴頭盔。他們有專門的手語,用于在這種不方便的場合進行及時有效的溝通,溫寒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無奈之下只能小跑着到他跟前。

散亂的雨點撲灑到她臉上,她沖到鄒亦時面前時他已經戴好了頭盔,全副武裝的他冷硬剛強的氣場從冷金屬中滲透出來,宏偉而強大。周圍渺茫一片,唯有鋪天蓋地的大雨,這一刻,天地間只有最原始的大自然在肆意妄為,人在此刻顯得渺小而無助。唯有他,深沉似海,穩重如山,像是與生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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