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王者,即便這天地如此之大,他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耀眼存在。
溫寒覺得心口沉甸甸的,占據她心底的這個人分量很足,他不是安于清淡生活、拘泥柴米油鹽的人,他肩上擔着的是國家和百姓的責任,他不會局限于兩人世界的那一方天地,他要翺翔的,是像現在這樣的一望無際的藍天。
需要他的不僅是她,還有千千萬萬的人。
溫寒覺得自己頭一次有這麽濃厚的家國意識,頓時覺得自己從前的小打小鬧實在是幼稚,她要做他的後盾,而非他的軟肋。
鄒亦時靠近她的耳邊,聲音渾厚但不刺耳,透着滿滿的關切和埋怨:“讓你好好待着,怎麽又亂跑?”
溫寒把文件遞給他,他眼神一暗,明顯的不高興,但轉念一想,即便自己再怎麽說,她也不會是那種袖手旁觀的人,便只能由着她。
給她簽了字,他摸摸她的臉頰,沒有過多留戀,等她退到安全區域後,他沖身後的人揮了揮手,又沖直升機上的飛行員做了個手勢,之後幹淨利落地攀在繩梯上。确認他安全後,直升機加速離開。
漫天大雨中,他懸浮在半空中漸行漸遠。天空濕漉漉的,像是被海水倒灌了一般分不清天地的界線,他是不分屬于誰的天神一樣的男人,淩駕在海天之間,霸道嚣張,不可一世。
目送他離開,溫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滴,皮膚濕冷,心口卻溫暖柔軟到不可思議。
這才是她愛的男人啊!
鄒亦時去搶險,溫寒也毫不松懈,換了幹淨衣服,穿好雨衣,深一腳淺一腳地随着大家一起發放暖寶寶。
她這邊正忙得熱火朝天,鄒亦時那邊也是刻不容緩的架勢。直升機開到災區最東南側的山坡旁,找到可以安全降落的相對平坦的地方時,鄒亦時沿着繩索下降,他胳膊的傷還沒有徹底愈合,所以下降的速度較平時慢了不少,卻也因為如此,他能把地面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這裏的情況不比裏面好多少,相反的,救援難度反而更大。
這裏依山傍水,平時算是山靈水秀的好地方,但一發生了地震,就成了殺人無形的修羅場,地震把地表結構破壞,地下水湧出,倒灌進廢墟的空隙裏,地質結構比較薄弱的山體随之滑坡,再加上今天的大雨,加重了山體滑坡的力度,幸存者被活埋在泥漿或者浸泡在水裏,多半是兇多吉少。
他從上往下俯瞰,這裏沒有村鎮裏面那樣瓦礫堆砌的硬性結構,完全被泥漿掩蓋,一眼望去都沒有一點空隙,就算有幸存者,生存也受到了極大挑戰。
越是這樣的情況,越不能放棄任何希望,因為任何人都無法體會那種被斷絕了所有退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一點點窒息的絕望感。
雨越下越大,腳下都是雨水沖刷下來的泥漿,洶湧而下,已經有了江河之勢,鄒亦時站在沒膝的泥水中,眉頭越皺越緊。
救援隊員已經準備就位,可大家的臉上都是茫然和焦灼的神色,不知道如何下手。如果是磚瓦橫梁的結構,起碼有可以施力的地方,無論是人工還是借助機器,都能逐層開解,但這裏的情況最為特殊,它表面沒有硬性結構,全部被泥漿覆蓋,一來不知道幸存者所處的地方,二來是操作起來要冒很大的風險。鋼筋水泥板坍塌時總有交叉形成的空隙,但是泥漿不同,稍微觸碰,只會讓泥漿倒灌,很有可能會徹底把幸存者活埋,最後弄巧成拙。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利因素,那就是雨聲和水流聲會把輕微的呼救聲給掩蓋了,讓人又少了一份判斷依據。
大家沉默不語,耳邊只聽見滂沱大雨融合進泥水裏噼裏啪啦的聲響,夾雜着湍急而過的水流聲,在人耳邊轟鳴作響,攪得人心煩。
鄒亦時仔細觀察了地形地勢,簡單判斷了周邊情況,之後下令道:“一班的人去下游排查,你們搭成人橋,阻擋水中的漂浮物,如果有幸存者被沖刷下來,一定會随着水流沖到下游,你們做最後的篩查。”
“是!”一班的人領命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裏蹚行,艱難卻迅速地往下游移動。
餘下的人留在上游,鄒亦時逆流而上,一路上到了最高點。這裏視野開闊,整個村子都能在視線範圍之內,鄒亦時擦了擦臉上的水,指着下方的地勢解釋道:“我查看過這個村子的一個簡易的地圖,我們所站的位置原先是村子裏的打麥場,地勢寬闊平坦,且相對較高,所以地震之後結構破壞得不是很明顯。以這裏為标杆,二點鐘方向,一公裏範圍內呈一列排列的有二十戶人家,十二點鐘方向有十戶人家,中間有一個村民活動的小廣場,再往十點鐘方向走,只有五戶人家,其餘的是一些商鋪。這個村子是非字形結構,所以基本上所有的房屋都是這樣的排列方式,你們記住這些方位,沿正南正北的方向進行摸索排查。”
衆人皆是驚詫,不知道鄒上尉什麽時候竟然把這裏的地勢地形都摸查清楚了,他們之前壓根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小村落,更不知道人口是如何分布的,因此突然接到指令來這裏搶險,個個覺得壓力重大,前路渺茫。
而這會兒,鄒上尉的指示明确堅定,把他們混沌冗雜的思緒捋得順當明确,他們頓時有了主心骨,空茫茫的心有了底,也不再茫然無助,豎着耳朵聽從鄒上尉的指示。
鄒亦時并沒有着急讓大家行動,而是繼續對每一處地勢和可能發生的狀況進行說明,并且把幸存者可能所處的位置也進行了大致的分析。
“這裏一開始的時候震級不是很嚴重,只是輕微的波及,所以早期沒有傷亡的情況,有部分人已經警惕地暫時搬離,剩下的一部分人應該也有所警覺,在地震發生時會選擇相對安全的藏身地。”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凝神四下逡巡,似乎在思考具體的位置。他在軍隊裏冷面鐵血,訓練有方,嚴于律己,極有威信,所以手底下的人對他格外信服,無論他說什麽都無條件服從,心甘情願地聽從他的指揮。
于是在他下令之前,沒人說話,都豎着耳朵仔細聽着,瓢潑大雨澆在頭上,砸得腦袋都嗡嗡作響,起了共鳴。鄒亦時想好了,才沉聲開口,厚重低沉的聲音穿透雨聲,帶了絲安定人心的威嚴:“村子裏的環境和擺設不同于城市,所以城市裏廁所夾角安全論并不實用,我們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沒有研究過這個村子村民家裏的家具擺設,但它隔壁幾個村子的情況我稍微了解過,他們習慣睡火炕,炕上會擺低矮的櫥櫃,用來放置寝具,這種情況下櫥櫃和牆壁之間就能形成一個穩定的夾角,哪怕村民并不知道這樣的道理,當地震來臨時,他們照樣會選擇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避難,毫無疑問,一定會是這樣的角落。再者說,地震發生在夜晚,人在睡眠的時候,神經反射不會很敏銳,會根據本能進行躲藏,這個時候,家裏會是他們首要選擇的地方。”
鄒亦時說了這麽多,一來是為了讓大家有明确的行動方向,二來是把詳細情況進行說明後,大家才能心安。
情況漸漸明朗,鄒亦時心裏把整個大局把控好之後,這才沉着下令:“現在先按初步方案進行排查,幸存者不好直接觀察,就先排查櫥櫃這樣的家具,有硬性物品掩蓋的地方可能會是幸存者的藏身之處,大家抓緊行動!”
“是!”衆人領命,像是在茫茫黑夜裏漫無目的地游蕩時,前方多了一盞領路的明燈。他們不需要考慮這黑暗裏蟄伏的是毒蛇還是猛獸,也不用考慮身後是否是懸崖或者峭壁,只需要看着那盞明燈,身側自然會有人替他們披荊斬棘,開出一條康莊大道。
雨勢越來越大,密集成串的水珠漸漸交織成網,像是不透風的簾子一樣兜頭而下,衆人雖然穿着雨衣雨靴,可也奈何不了這麽猖狂的大雨,不多時,身上已經全部濕透。
鄒亦時把人都妥善安排好之後,衆人各自投入排查救援,他則是挨個兒查看,無法依賴任何工具,只能憑借經驗來判斷泥漿之中是否有生命跡象。
雨水沿着衣領灌進去,讓人渾身上下都變得濕冷異常,偏偏這會兒情況緊急,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其他,只能任由雨水浸泡着,把身上最後一點溫熱也蒸發得一點不剩。
他們在泥漿中排查了幾個小時,一無所獲,衆人漸漸有些氣餒。有個沉不住氣的士兵忍不住嘀咕道:“到底有沒有幸存者呢,興許早就都……”
他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因為鄒亦時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直直地掃視過來,眼底的寒意迸射,比這雨水更讓人透心的涼。他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話說得過分,嗫嚅了一下,沒敢再開口,待鄒亦時收回那咄咄逼人的視線後,他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心都僵了一塊。
鄒亦時雖然面上沉穩淡定,心底卻也開始疑惑,如果說櫥櫃下都找不到幸存者,那麽其他地方的生還機會就更加渺茫了,他凝眸看着忙碌的衆人,皺眉不展。
就這樣又堅持不懈地搜尋了近一個小時,一個讓他們振奮不已的消息傳來,有人在櫥櫃下找到了幸存者。
衆人都圍過去準備施救,鄒亦時眼睛一亮,大喜過望,但是等他看到現場的情況時,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地僵硬下來。
幸存者躲在櫥櫃裏面,救援人員是聽到了輕微的異響,這才斷定有人在裏面。櫥櫃整個被泥漿包裹,只有櫃頂的一角露了出來,因為泥漿漸漸變得濃稠,這裏的地勢已經接近沼澤地,如果輕舉妄動,只會讓櫥櫃越陷越深,幸存者困在櫥櫃裏将被活埋。
要想救出幸存者,正常情況下有兩種方法,一是把整個櫥櫃挖出來,之後再進行救援;二是打開櫃頂,把幸存者從裏面掏出來。但是放在這裏這兩種情況卻都不可行,沒有機器的協助,他們不可能把櫥櫃挖出來,如果是打開櫃頂,那麽在沒有其他負重做平衡的情況下,櫥櫃受力不均衡,泥漿會立刻倒灌進櫃子裏,幸存者瞬間就會被活埋,生機全無。
遇到這樣棘手為難的情況,衆人一致把目光投向鄒亦時,他既不慌亂也不焦灼,面色依舊紋絲不動,眼神堅毅,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沒有說話,而是整個人蹚進水裏,讓自己的身體變低,感受泥漿的吸附力,又把左胳膊探進泥漿裏,觸摸櫥櫃的邊緣,确定深陷的情況,他整個人浸泡在泥漿裏,只留了頭在上面,這樣才可以聽清櫥櫃裏微小的聲音。
雨水飛濺,泥水湍急,鄒亦時在被灌了好幾口泥水後,才終于聽清了裏頭的動靜,等确定了情況後,他才起身,身上的雨水嘩啦啦地倒出來,濺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幸存者氣息微弱,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觀察了櫥櫃的情況,它底面積比較小,所以我們外加的重力不能太多,否則極有可能把櫥櫃壓進泥漿裏。我想了一下,大致的方案可以是這樣,我們先托扶着櫥櫃,之後派一個身材比較嬌小的人鑽進去,然後把重力施加在櫥櫃的側壁上,使之受力面積增大,壓強減小之後,櫥櫃就不會繼續下沉,這個時候就可以趁機把幸存者救出來。”
救援人員雖然不像鄒亦時這樣的身經百戰,但是該有的實戰經驗還是有的,略一思忖就知道,鄒上尉的方法是唯一妥善可行的,于是沒人質疑,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我們的人裏面有沒有比較瘦小的,可以先下去?”
“不行,能進去的重量一定要小于五十公斤,它的負重力太差。”鄒亦時一口否決。
“那我們放石頭進去行不行?人直接進去會不會太危險了?”
“人是活的,石頭是死的,人可以憑借腳下陷入的感覺控制自己的重心,但是放石頭的話,很容易就把櫥櫃壓沉了。”這個方案也被鄒亦時否決了。
直到一人試探地說道:“那找我們的女兵行不行?她們瘦一點。”
鄒亦時沉思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這次救災沒有派女兵過來,從部隊直調時間上不現實,目前營帳裏除了災民和醫護人員外,沒有合适的女性。”
“災民肯定不合适,醫護人員行不行?”另一個人提議道。
“可以。”鄒亦時斂眉,終于确定了實施方案,他低頭思忖着,大家都以為他是在思考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和可能面對的風險,卻沒人注意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擔心和惶恐。
既然已經定了比較有專業知識的醫護人員進行施救,一個隊員立刻從泥漿裏脫離出來,準備乘坐直升機前往營帳,就在這時,鄒亦時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低聲地說道:“不要讓……”
他的聲音格外地低沉,聲帶嘶啞,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一般,每個字都說得像是被撕扯了皮肉。大雨滂沱,雨聲在耳邊肆意張狂,以至于這隊員無法分辨後半句,鄒上尉是壓根沒說,還是說了他沒聽清楚,他唯一分辨得清的就是鄒上尉眼裏罕見的痛苦和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