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樓主的身後事并不難料理,大部分事宜已在蘇夢枕回京前便由楊無邪打點妥帖,只需主事人到位主持,安定人心罷了。

只不過萬事皆能掌控在手的新任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此時卻為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情犯了難。

——被他撿回來的小雪狼拒絕接受其他人的碰觸。

剛回到玉塔時,蘇夢枕曾吩咐小厮幫小家夥洗個澡清理一下,結果差點發生了他就任風雨樓樓主後的第一件流血慘案。

自此後那位小厮便被調離玉塔,再不敢踏入玉塔一步。此乃後話。

連樓內人緣最好的楊總管也無法在兇悍的狼崽子面前讨得了好。

那日最終還是由蘇夢枕親自幫小狼崽沐了浴。好在小家夥足夠配合,不吵不鬧的,沾濕的毛發耷拉下來,渾然沒有了方才的悍然氣焰,讓此生頭一回幹這種差事的蘇夢枕一陣忍俊不禁。

他倒是挺樂意自己親手照料這個小家夥,奈何回京事忙,諸多事宜錯綜複雜千頭萬緒必須由他親自處理,除卻頭一日不得不抽出時間幫小狼崽洗淨身子之外,再不能多做什麽了。

好在這孩子倒是好養活,每日不拘楊無邪準備的是什麽吃食,都能自己就着食盤吃幹淨,甚至還會在吃完自己那份之後直勾勾地看着蘇夢枕面前沒動過幾筷的飲食。起初,蘇夢枕以為它想吃自己這邊的飯菜,試圖用湯匙喂它,不料狼崽子似乎有點生氣,躲開了對方伸過來的手,但依舊看着食物,随後又看看他。

某天突然福至心靈般,蘇夢枕想起了幼時,師尊紅袖神尼哄勸他再吃幾口飯的場景。

他自小吃藥比吃飯還多,也傷了脾胃和味覺,任何食物入口皆如嚼蠟,有時被勸着多食了一點也不過徒增胃裏的負擔罷了。

自他有回因多食幾口而将吃食與藥汁盡數吐完之後,也便無人舍得再勸。

沒想到現下竟有只小狼崽在監督他吃飯。

這個發現令他莫名感到愉快。

甚至真有點胃口再夾了兩筷子炖得軟爛的鴿子肉,故意對着小狼崽優雅細嚼。

這個舉動仿佛也取悅到了那孩子,歡快地嗷了兩聲,蹬着已經痊愈的前腿,“咣當”一聲将自己面前的空食盤給打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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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知道自己闖禍了一般,小雪狼立刻安靜下來,退回了前幾日替它預備的小窩裏。

蘇夢枕本就不打算呵斥于它,現見它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更覺心軟。但仍不緊不慢先吩咐了小厮收走自己的碗筷,又讓人清掃了地上的狼藉。待仆從離開後方才步至小狼崽的面前,俯身溫言:“小家夥,現在已經沒人知道你幹過壞事,可以出來了嗎?”

小狼崽轉了轉眼睛,似乎在努力思考這句話的真實性,又瞅了瞅面前這個帶着淺淡笑意的青年,一蹬腿便沖進了對方懷裏。

端着藥碗的任怨剛巧進來見到了這幕。

要不是強大的自制力與習慣性地端穩藥汁,怕是這碗熬了兩個時辰的湯藥便當場傾灑了。

“少爺,今日的藥減了兩味。昨日看診的大夫說少爺這兩日雖公事繁忙但精神卻更好了,可适當減些有妨脾胃的用藥,輔以食補更佳。”

“小任,辛苦了,”蘇夢枕也在第一時間便看到了他,對着他道,“暫且先擱案上。”

任怨還欲多言,小狼崽從蘇夢枕懷裏探出毛茸茸的腦袋,一陣呲牙。

“小家夥,小任也是好孩子,要好好相處。”蘇夢枕揉揉毛球的腦袋,有些失笑道。

一旁側侍的任怨聞言內心掙紮,不知該不該為自己與一只小狼相提并論之事辯駁些許。

蘇夢枕騰出一只手端起案上的藥碗,一飲而盡。

“叫無邪上玉塔議事,”蘇夢枕随即吩咐道,随後像想起了什麽,寒焰似的眼略帶暖意對着任怨道,“朱刑總那邊又差人來過了,小任,去吧。”

“少爺,我……”任怨清秀的臉頰微微漲紅,不自覺抿了抿嘴,“屬下明日就去報到。”

“好好幹,去刑部比在這樓裏裨益更甚,”蘇夢枕咳了幾聲繼續正色道,“惟望切記不拘身在何地身任何職,皆須心懷百姓,懲奸除惡,祛濁揚清。”

任怨鄭重稱是,收好空藥碗斂眉下塔。

楊無邪上來玉塔,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新上任的風雨樓樓主正手持卷宗翻閱白樓資料,其間夾雜幾聲悶咳,精神卻是尚可。許是剛用過藥的緣故,常年蒼白泛青的雙頰也帶上了點血色,冬日午後的暖陽透過窗棂漏進屋子,一時竟讓觀者有些容色迫人灼灼生光之感。

楊無邪回過神來,但見那只惱人的小狼崽此刻正乖巧地窩在蘇夢枕腿上打盹兒。

“公子,京內各大小幫派皆有派人來,”楊無邪對于自己不得不打破這幅畫面而産生了一絲莫名的遺憾,繼續道,“一為吊唁,二為道賀。另外,神侯府與神通侯府除此兩項外,還上了名帖邀公子過府一敘。”

蘇夢枕颔首,道:“可有篩出名單?”

“一零八個幫派大多對公子的接任服膺,至少面上如此,其中有一十八個尚有微詞。迷天盟未遣人來……至于六分半堂,雷老總遣來的人裏還有個媒婆。”說到最後,楊無邪也不禁觑了觑蘇夢枕的神情。

“雷損倒是個心急的,”蘇夢枕神色未變,不置可否,接着道,“關鍵在于狄飛驚。”

楊無邪正色道:“若要吞下六分半堂,必先得此人。”

“能得你如此評價,此子确實不凡。”蘇夢枕寒焰般的眼眸愈發亮了,那是對人才的欣賞與志在必得,他會用最大的誠意招攬可用之才。

商議完對六分半堂的初步布局,蘇夢枕方提起另外的未決之事,道:“神侯府我會親自走一趟,除了拜會諸葛神侯,我還欠小樓裏的那位一次手談。至于神通侯府……讓小任先回去一趟,他自會明白。”

楊無邪無不應是。

待決議完一應大小事務後天色已近黃昏。

楊無邪離開玉塔後,披上素色外袍欲起身開窗的蘇夢枕恍然察覺似乎少了什麽。

一直黏着他不放的小狼崽不知何時跑哪兒去了。

怪道方才同無邪議事時愈發覺着冷了。

蘇夢枕并未喚人去尋,他好像料到那孩子不會無故離開。

及至掌燈時刻,用完晚膳與藥的蘇夢枕正屏退小厮方要入浴,倏忽覺察到窗外有人。

這裏是玉塔。

細雨黃昏第一刀蘇夢枕的卧寝。

來者甚至并未隐去自己的氣息。

卻可被感知到是個不多得的高手。

風順着一聲清吟拂開了窗。

月色下的刀光溫柔似水。

是緋色的水光。

窗外的人立時被逼入室內。

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

蘇夢枕握刀的手幾不可見地輕輕一顫。

室內空氣一滞。

他不會對個孩子出手。

這孩子亦無要動手的意思。

他只是突然不見了。

人又怎會憑空消失?

消失的不僅是人,還有緋紅色的刀光。

紅袖驟然被收回。

一雙蒼白勁瘦的手下意識地抱住沖他而來的毛團子。

四目相對。

饒是見多識廣的風雨樓新主人此刻也有些詫然。

地板上還散落一地的衣服碎片。

“小家夥,你該不會……”

這邊話音未落,懷裏的小狼崽一蹬腿又落了地,在蘇夢枕愕然的眼神中變身成了方才的少年。

——只不過這回未着寸縷。

剩下的話已經不用問了。

蘇夢枕倒是适應良好,當下将搭在椅子上的氅衣裹到了少年身上,并溫和地俯身,看着他的眼睛,道:“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這少年好似許久未開口說話了,聲音有些生澀,吐字雖清晰卻帶着一絲懵懂的生硬,“名字,飛流。”

蘇夢枕見這孩子好似心智不全的模樣,卻不像許多癡傻的小孩那般神情混沌。他很清澈,如峭壁裏的泉眼,高崖上的初雪,清可見底,潔勝冰晶。

令人一時心顫又平靜。

“飛流,是個好名字,”蘇夢枕沒什麽跟孩子打交道的經驗,一時有些犯難,忍下喉間的咳意,放柔了聲音道,“正式認識一下,我是蘇夢枕。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弟弟了,可好?”

“蘇哥哥。”飛流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清幽的月色下晶晶亮亮,潋滟生光。

新得了個弟弟的蘇夢枕自是不疑有他地笑着應了一聲,将飛流連同他身上披着的氅衣整個抱住,鄭重言道:“雖然不清楚你是人還是狼,但飛流,你只須記住,你永遠會是我的弟弟。”

沒聽到飛流應聲,蘇夢枕這才發現這孩子已經貼着他的頸窩睡着了。

睡顏恬靜又餍足。

蘇夢枕頓時失笑。

今後的日子大抵會多添幾分樂趣。

江湖風雨多濁浪,一時清平一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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