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距飛流的第一次變身已過去三月有餘,蘇夢枕仍未明白觸發這孩子變身的關竅,但值得慶幸的是他從未在旁人面前變過身,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蘇夢枕也不認為那會是件麻煩事。

飛流在樓裏的身份特殊,沒有職位卻出入自由,兼之蘇夢枕對這個小弟弟疼寵非常,更無人敢妄加非議。

何況他同風雨樓樓主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連楊無邪都忍不住腹诽這孩子完全像是長在了公子身上一樣。

除卻初次變身時毀損過一套偷拿的風雨樓子弟的衣服,後來的數次,飛流都會除掉衣物,洗過身子,擦幹水珠後才變成小雪狼的形态。一般這種時候他會先鑽進蘇夢枕的被褥,等着玉塔主人回房。處理完公事洗漱已畢的蘇夢枕回到卧寝時,總能瞅見一團凸起。

自入春以來,蘇夢枕便已命人撤去湯婆子。除非實在冰冷難眠,他不願沉溺于過于舒适的環境,溫暖使人憊怠,而他最不想見的便是精神被肉身的疲乏控制。愈是久病,愈是堅定。

但他總是對那孩子束手無策。

蘇夢枕輕嘆一聲,将被子掀開,露出鋪蓋底下近來已長大不少的雪狼,揉了揉對方毛茸茸的腦袋道:“癡子,也不怕悶壞了。”

飛流湊過去蹭他,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蘇夢枕被蹭得有些癢意,不由笑出聲,只不過立時被一陣嗆咳給取代。

飛流默默将自己拉開距離,只用烏溜溜的眼珠子悄悄看他。

待咳聲漸歇,蘇夢枕伸手撫着飛流的脊背柔聲道:“不是你的錯,我一貫如此。今晚早些就寝,明日帶你出去玩。”

到底還是個孩子,這些日子也在樓裏拘得緊了,一聽能去外面玩自是喜不自勝,抖擻了精神又變回人形。

蘇夢枕已對這種沒有預警的變身見怪不怪,只是熟練地起身開衣櫥,扔了件亵衣讓他穿上。

說來也奇,自默認飛流可與自己同塌而眠以來,夜間醒轉的次數竟是少了。近日來請脈的大夫都面露喜色,道是福星臨門,蘇樓主的病症被壓下去些許。

對于此種奉承話,蘇夢枕不甚在意。卻不知是誰将這些話傳了出去,樓中子弟益發對來路不明的飛流友好和藹起來。連玉塔的廚娘都會額外給飛流做一些時令糕點,每每見飛流将她準備的點心吃幹淨都會分外滿足。她發誓,絕對不是因為公子嘴挑胃口又小,才試圖在個孩子身上找回對自身廚藝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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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隔日清晨。

這日不僅是飛流頭一回出樓子,亦是蘇夢枕此次回京後的初次正式外出。

汴梁城內已流出了不下四五種關于他的傳聞。有說他因父親過世悲傷過度而一病不起的;有說他已被幫衆架空實權,軟禁起來;更有甚者說他因與先父舊部不合已亡于內鬥。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蘇夢枕今日一身素衣在黃褲大街的出現,也使種種傳言不攻而破。

而且身邊只帶了一個外人從未見過的冷峻少年。

隐在暗處的各方勢力猶然驚疑不定,蘇夢枕卻好似真如他前夜所言,是帶飛流出來玩的。

本以為這孩子許久未出門,該是對街頭各種玩意兒充滿興致的時候。饒是蘇夢枕自己,少時也曾瞞着師尊偷偷下山玩,結果被少有動怒的紅袖神尼一頓好打。當然,被打的是沒能攔住他下山,而間接導致這位小小大師兄在外添了次風寒回來的二師弟溫夢豹。

恍神間,兩人已漫無目的地步至繁華的街心。

奇怪的是小飛流對街頭的人事物似乎不甚感興趣,只一味拉着蘇夢枕的手亦步亦趨地走着,像是一松開,對方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蘇夢枕暗自忖度大抵與飛流過去的經歷有關,只可惜飛流的情狀特殊,而楊無邪掌管的資料組三個月來皆沒能搜尋出任何關于他的資料——就好像他并不屬于這個時空。

多思無益,這孩子如今受他護佑,那便能給他一世清平無慮。

“客官,買點新鮮的桃花糕吧,軟糯香甜的桃花糕——”一位被擠到拐角處擺攤的老妪正勉力出聲叫賣,可這微弱的聲音在周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顯得輕如鴻毛,滅如塵埃。

“咳咳,老人家,你這桃花糕怎麽賣?”蘇夢枕瞥見這位老婆婆着實可憐,這般年紀仍不得不抛頭露面在外讨生活,想是家道艱難。雖自己并不喜這些甜膩的糕點,但知曉飛流在樓裏時常去後廚吃點心,想來該會愛吃這些。

驟聞這樣一位俊俏矜貴的青年公子同她搭話,老妪一時有些口齒不利索起來:“哎,公子,老身這桃花糕都是一大早起來新做的,包管新鮮,桃花也是我家那丫頭半夜剛摘的,包管幹淨。啊那個十個銅板一盒,一盒六個,多買還有送哩。”

“麻煩老人家裝兩盒。”蘇夢枕耐着性子聽她絮叨完,方才開口。

“好哩,這位公子您稍待。”

在等待的間隙,飛流好似有些不耐,拽着蘇夢枕的衣袖小聲嘟囔:“蘇哥哥,不要這裏。”

但見老妪手腳麻利地鋪紙打包,不一會兒就裝好了兩盒桃花糕。

飛流搶先接過老妪遞過來的糕點,惹得蘇夢枕伸手輕點他額頭,唇邊帶笑。

桃夭灼灼,晴空正好。

還有一縷清香。

一顆紅豆。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入骨,是劫難還是救贖?

無人知曉。

但這顆帶着清香的紅豆從老妪衣袖中射出。

直沖面前的素衣公子而去。

相思豆成了暗器、兇器、利器。

人是否會命喪相思?

紅豆完好,人亦無瑕。

蒼白勁瘦的手指間多了一顆紅豆。

蘇夢枕淺笑未改,眼底卻是冷了一冷。

“這般本事在此賣糕點怕是屈才了。”

“公子在說什麽?老身惶恐。”

“你不是賣糕老婦。”

“那我是誰?”

“你不能說,不可說,不敢說。”

“那我為何攔你,狙你,又不殺你。”

“你知殺不了我,卻無法直接找我。”

“或許我只是見你好看,想多親近。”

“三日後,三合樓。”

語畢,蘇夢枕也不理會她是否答應,捏了捏飛流的手掌,道:“飛流,我們到別處玩去。”

早便對這個奇怪婆婆心生抵觸的飛流巴不得這一句,應了一聲,扭頭就往前走。當然,依舊緊緊拉着蘇夢枕的手,紋絲未動。

暗算失手的“老妪”目帶考量地看着這一對怪異的兄弟離開,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柔媚笑容,隔了半晌才“啊”了一聲,自言自語輕叱:“堂堂金風細雨樓樓主竟買了我的糕點不付銀錢。”

無人得知蘇夢枕在三日後與誰人會面,世人只知從此金風細雨樓多了一位郭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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