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郭東神不常在風雨樓出現,她每次回樓裏均是直接上玉塔彙報兼議事。

或許是初次見面時不夠愉快,飛流每每見她過來都直接拳腳相向,一身邪門的武藝忒的狠厲詭谲,饒是郭東神身法機敏亦曾經差點傷在他手上。

縱使蘇夢枕向飛流耐心解釋了這個姐姐不是壞人,也于事無補。飛流怎麽想也不明白。明明這個笑得奇奇怪怪的女人,同上次大街上出手暗算蘇哥哥的老婆婆身上有一樣的香氣,那一定不是好人。

任何試圖傷害蘇哥哥的人,都該殺。

直到有一回,蘇夢枕因出手阻止時被飛流的陰寒掌風牽連誤傷,牽動了許久未發作的舊疾,咯血不止。

這是飛流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嚴重地發病,當場駭得手足冰涼,表情抽搐,像是想哭又哭不出來一般。好在郭東神已立時喚了玉塔待命的大夫過來,穩住了蘇夢枕的咯血之症。

待症狀稍緩,蘇夢枕随意用帕子拭去嘴角指間血污,有些無力地将手掌置于飛流微顫的發頂,揉了揉他柔軟細膩的黑發,随後俯身将他輕輕抱住。飛流身體輕微一顫,伸出雙手抱緊眼前之人瘦得厲害的身子,把頭埋進蘇夢枕的衣袍,嗅着混了血腥氣與藥香的熟悉味道,不言不語。

“沒事了,飛流。不過以後要聽話,好嗎?”蘇夢枕不願過多拘束他,但仍需有個章程。

“飛流,聽話。飛流,壞事。”飛流語調僵硬地一字一頓說完,舉掌便揮向自己。

蘇夢枕早已防他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先一步抽出紅袖刀柄用以格擋——方才發病氣力不繼,只得借助兵刃。

“才說好要聽話,眨眼就食言了。這頭一件便是要記住,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傷害自己。活着是件嚴肅認真的事,沒有人值得你傷害自己的身體。你這樣做,蘇哥哥會很生氣。”

飛流歪頭想了好一陣,才重重點頭,道:“飛流,會聽話。蘇哥哥,不生氣。”

被晾在一邊的郭東神并未直接抽身離去,反而興致盎然地看自家樓主哄小孩,畫面看似有些詭異,卻又分外溫柔靜谧。連她都不由得平靜了些許。

自此之後,任郭東神怎麽逗小飛流,都不能逼他再出手了,倒是讓這位娉婷柔媚的女子少了些許樂趣。

京中事務繁忙,轉眼又近五月。

權相蔡京的壽辰已然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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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金風細雨樓作為京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江湖幫派,慣例是要獻上厚禮以策照拂。

此次,新樓主蘇夢枕以幫內治喪為由蠲了這條不成文的舊規。

怪異的是,在風雨樓如此看似失禮倨傲的舉動之後,朝中一手遮天的蔡京并未有什麽大動作。

一手遮“天”,是否真能遮得了“天”?

天之廣袤,何止千裏萬裏,方寸之掌如何能遮?

左不過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縱然是蔡京,亦有忌憚之人。

例如“天”之子。

天子。

蔡京拿不準官家對蘇夢枕的态度,暫且不便動他。

他跟他的父親完全不同。

任何有私欲有渴求的人都是可以操控的。

有欲望就有弱點。

有弱點就好拿捏。

而蘇夢枕似乎無懈可擊。

他視名利如無物,蔑高官如浮雲,連官家都沒能奈他何。

這是一個不受控制的黑/道領袖。

但并非沒有弱點。

他的弱點人盡皆知。

他的病。

入骨入髓、纏綿悱恻、不死不休的沉疴。

久病之人總是更為惜命。蔡京暗忖既不便動他,不若施以恩惠,懷柔為上。

時人進貢的一味新藥于己并無甚用,對蘇夢枕的病症卻有救急妙用。而這事,蔡京早已暗中命人知會了禦醫樹大夫——自蘇夢枕入京後不久,官家已遣樹大夫為風雨樓供奉,可為蘇夢枕需時差遣。

但這還不夠。

玉塔今日好生熱鬧,有位朝中新貴此刻已堪堪同飛流交上了手。

一旁的蘇夢枕卻并無制止的意思,甚至偶一出聲指點飛流如何進攻對方防備薄弱之處。

被招招狠厲糾纏不清的素衣公子倒也不以為忤,索性給這個小家夥喂起招來。雖則他自己也比這孩子大不了幾歲,尚未及弱冠,但百來招下來已可瞧出功力已在飛流之上許多。

“住手。”

不輕不重的一聲斷喝。

蘇夢枕終于出聲阻止。

飛流因仍對先前的事心有餘悸,現對蘇夢枕的每一個指令都立刻照辦,随即化解攻勢折回蘇夢枕身旁,只用冷峻的眼神看着對面之人。

素衣公子也立即收招,一派怡然清逸,姿容妍妍,仿似方才與人大打出手的并不是他一般。

“小侯爺今次不會是專程來拆蘇某塔樓的吧?”蘇夢枕護短心起,縱是飛流先動的手,猶然先半玩笑般将話柄擲于對方。

原來這位武功奇高的素衣公子便是代父受封神通侯而跻身朝堂不久的方歌吟義子——神槍血劍方應看。

“蘇公子說笑了,”方應看像是對這人極是熟稔,笑得春風拂面,氣韻如蘭,令人一見便心生好感,繼續道,“應看數月前邀蘇公子過府一敘,卻只等得小任回來。無奈只得自己不請自來,腆顏叨擾了。”

語罷,還不動聲色地瞅了一眼蘇夢枕身邊的飛流。

“小侯爺貴人事忙,仍記挂蘇某一介草民,不勝榮幸。”

“我們只能這般說話了嗎?”

“從你決意依附權相蔡京那日起,是。”

“若我說有苦衷呢?”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與奸人為伍,蘇某不齒。”

“有時候為達目的,總會身不由己。”

“人在說‘身不由己’的時候,通常只是為自己的随波逐流開脫。我本以為你不會這樣,小看。”

“你還願叫我一聲‘小看’,應看已知足。”

“如此便罷。”蘇夢枕幽然一嘆,知無法移其志,索性繼續道,“我知曉你來意,先行謝過。然蘇某雖貪生,卻更懼污濁。咳咳……勞小侯爺虛行了。”

方應看知其秉性,料此行必無所得,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但亦不算白跑這一遭。

“應看聽聞蘇公子帶一小兄弟回京,料想便是這孩子了。”

“他叫飛流。方才你已試他一試,如何?”

“此子身法,前所未見,是應看孤陋寡聞了。”

“你只需知曉,他是我弟弟。無論出身來歷。”

“蘇公子喜得佳弟,應看只有欽羨的份。”

“入朝未久,這官腔倒是學了十成十。”

“可別提了,成天應付朝堂之上那些十七八個心眼子的老狐貍着實累人。也就在你這可以容我躲個懶。”

“此番若不是蔡京支使你也不會上我玉塔,可見這話又是哄人的,別讓人替你臊。”

方應看倒是樂得聽他如此夾槍帶棒地說話,正欲再說什麽,忽聞玉塔小厮端了藥過來。只見飛流一個閃身已将藥盞接過,穩步端到蘇夢枕面前。

“蘇哥哥,喝藥,不燙。”依舊是僵硬無波的言辭,雙手捧着藥盞的飛流眼裏有種清冽的認真。

蘇夢枕摸了摸他的發頂,接過藥一飲而盡。

一眼不錯地看他喝完藥,飛流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只水梨,伸手遞過去。

蘇夢枕對他這些舉動習以為常,咬了一口後道:“蘇哥哥吃了飛流的水梨,那飛流呢?”

“飛流,也吃。”

這一刻,方應看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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