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這是蘇夢枕頭一回在京中過盛夏。
自入伏以來,一向忙于公務疏于休養的風雨樓樓主總有些恹恹。倒也沒有耽誤處理公事,只是有些形容懶懶的,比平日缺精少神。咳嗽卻比春冬之際少了些,也不知是天熱的緣故還是樹大夫調理有方。
金風細雨樓建于天泉山上,較別處涼快不少,玉塔更是一貫孤絕孑立,清靜怡人。奈何汴梁城的暑氣并未放過這塊傲世之地。
蘇夢枕身弱體虛,大小病症糾纏于內,不僅秋冬畏寒,而且懼熱苦夏。無奈的是,樹大夫耳提面命不允他吃冰碰涼,只得默默捧着溫熱的空心蓮子綠豆湯看飛流每日吃着廚娘換着花樣做的各類冰鎮解暑瓜果小食。
更使蘇夢枕有些怏怏不虞。
只不過依舊每日起坐議事殺伐決斷,并未讓下屬看出任何不妥。
倒是楊無邪瞧出了些許門道,心疼自家公子身心遭受折磨,趁飛流又跑去後廚拿冷食的時候,悄悄同他說了些什麽。自那之後,飛流總會自行吃完當天的小食方才返回玉塔。
這下,蘇夢枕連瞧幾眼解饞都不能夠了。
愈發有些想念仍在小寒山學藝時的日子。
不僅比京中涼爽,還有二師弟幫他偷冰鎮西瓜。
冰鎮西瓜如今是沒了,二師弟溫夢豹卻已于近日進京。
除卻入朝述職,對溫夢豹來說頭一件頂要緊的事便是遞名帖至金風細雨樓,欲向他最敬愛的大師兄蘇夢枕請安。
溫夢豹自當日與蘇夢枕一同追查“連環群殺案”之後,因諸事纏身,已然數年未與這位同門師兄再見面。此番終得空閑拜見,竟有些許緊張興奮之感。
不知大師兄近日是否貴體安康?
收到拜帖的蘇夢枕亦難掩欣喜,算好時辰命後廚湃了各色瓜果,備了清涼點心送上玉塔,只待溫師弟上塔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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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世事總在意料之外。
你無法預測明日幾時落雨幾時放晴,亦無法知曉意外與明日何者先來。
這個突然、猛然、愕然的意外是——
飛流不見了。
終日亦步亦趨、朝夕相對的冷峻少年憑空消失。
人又怎會憑空消失?
若消失的不是人呢?
飛流旬月未變身,蘇夢枕幾乎忘了這孩子有一半獸體的事實。
風雨樓的主人即刻命人在一些可能的去處搜尋一“人”或一“狼”。
至于他自己,已匆匆披上外袍飛身下塔。
後來據當時在玉塔掃灑的小厮回憶,那還是他頭一回見樓主如此急切地在樓內施展輕功。似翩跹飄落的鳳尾蝶,輕盈不失幽雅,一恍似夢中。
他徑直去了後山的瓜田。
說來也有些瑣碎。
夏夜總是難眠,自貪涼又添了一場熱風寒之後,蘇夢枕被樹大夫再三勸誡不可再在房間多置冰塊,至多放兩個小厮于塌前扇涼便罷。
當然,後面那個提議在被蘇夢枕拒絕之前已由飛流搶先應了。
結果便是每到夜間,飛流都會一手掄一把扇子,一絲不茍地替自己和蘇夢枕扇風。
蘇夢枕雖是被服侍慣了的,但待飛流總有些與旁人不同,況且這般光景好似在欺負孩童一般。
——而且小孩子不好好睡覺是會長不高的。
胡亂忖度着,蘇夢枕略一揚手,挑過飛流一邊的扇子,示意對方一同歪着說說話。
自己睡不好倒也習慣了,總不能累個孩子一起熬。
飛流也沒想太多,便也歪着,目不轉睛地看着蘇夢枕,仿似能瞧出花來。
蘇夢枕幼時倒也沒有過聽睡前故事的經歷,好在肚子裏掌故多,信手拈來哄孩子睡覺倒是便宜。恰逢隔日便是七七,昨夜便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飛流講了些乞巧的風俗。只不過作為男子,于這些本也無甚意趣,僅是見過師妹擺弄,偶有所得。倒是把自己曾與師弟去瓜田摘瓜雕刻的趣事描述了個十成十。只不知飛流聽進去多少,通常他總會聽到一半便呼呼大睡會周公去了。
此時雖無證據,蘇夢枕憑着直覺去往瓜田裏尋人。
只是,另一個意外卻令人哭笑不得。
蘇夢枕來至後山。
眼前的畫面顯得有些滑稽吊詭。
但見一人一狼對峙于瓜田。
“人”一臉棕金絡腮胡目光炯炯,宛若雄獅下山,令人生懼;“狼”龇牙咧嘴目露兇光,爪子正摁着兩個大大的甜瓜,仿佛在猶豫要不要放棄這兩個瓜,騰出利爪去打跑來犯之人。
“咳咳,溫師弟好。”
蘇夢枕見狀莞爾喚道。
這位一看便不是善茬的入侵者竟是六扇門其中一扇門的兵工廠廠長溫夢豹。
“大師兄!您怎麽纡尊到這來了。”
“這裏亦歸屬風雨樓,你可來得,我反倒來不得不成?”
蘇夢枕挑眉揶揄,心情大好地看着這位師弟的窘态。
只見溫夢豹臉上還有幾道新鮮的爪痕,想來該是方才小飛流的傑作。
蘇夢枕見狀忍俊不禁地笑出聲。
“這下可越發像小獅子了。”
“哈,哈哈,讓大師兄見笑了。”
溫夢豹自知丢臉,只得幹笑兩聲,撓頭說道:“我本想着七七将近,憶起當年同師兄刻瓜淘氣,便也想帶兩只瓜聊作意趣。不想半路被兩只野狗給叼了。記得師兄曾說過貴樓後山有片瓜田,意欲悄悄摘兩個補上……沒想哈哈,大師兄養的狼崽子果然盡忠職守英氣凜凜。”
“小獅子遇到我家小狼竟也無計可施了,”蘇夢枕語帶笑意,語氣中含着隐隐的自豪,對着已然長大不少的雪狼招招手,道,“飛流,過來這邊罷。”
飛流聞言,立刻放棄兩個甜瓜往蘇夢枕身邊蹭去。
但在近身一臂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瞅了瞅自己沾着泥土的爪子,一溜煙扭頭跑了。
溫夢豹一時看得傻眼,竟不知作何言語。
“大師兄養的小獸,果然靈氣。”
“飛流有點頑皮,溫師弟勿怪。”
“是我行止無狀了,這孩子沒做錯,合我老獅脾性哈哈哈。”
正說話間,只見一名着黑色勁裝的俊俏少年持劍而來,神情冷凝漠然,一對招子澄亮清明,益發顯得凜焰灼人。細看還有幾分方才雪狼的神态。
“正式認識一下,這是飛流,我新認的弟弟,”蘇夢枕面向溫夢豹,牽過飛流的手,道,“飛流,這位看上去兇兇的人是你蘇哥哥的師弟,你便叫他溫哥哥罷。”
“溫,叔叔。”飛流頓了一下,非常堅定地改口。
溫夢豹還未從雪狼怎麽會變成一名少年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此刻聽聞這少年正向自己問好,忙不疊應了。
蘇夢枕也不作糾正。
飛流愛怎麽叫人就怎麽叫罷,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既已來此,便偏勞師弟挑三個瓜上玉塔罷,咱兄弟三人亦可得趣一日。”蘇夢枕未曾放開飛流的手,十分熟稔地支使這名位高權重且比自己年歲大上許多的師弟。
“那敢情好,大師兄稍待,老獅挑三個最大的瓜。”
溫夢豹逡巡田間,偶一擡首,瞥見蘇夢枕正低頭同飛流說着什麽,竟仿佛瞅見冷冰冰的少年扯嘴角笑了一下,倏忽消失不見。
惟見晴空正好。
流年一瞬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