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夢豹回京不多時,便又匆匆離京辦案。不知是真有重大案件得勞動他這一門廠長親赴,還是這汴梁城容不得他久留。

風雨,未歇。

“狄飛驚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看來就算是你也會踢到鐵板,無邪。”

“公子說笑了,”楊無邪頗有些無奈,額上的黑痣也似暗了一暗,不緊不慢道,“但亦不算全無所獲。”

“說說看。”

“狄飛驚此人原是關七的胞妹關昭弟帶去六分半堂的,他一個外姓之人要在雷損手底下立足怕也非易事。而今,關昭弟早已去向不明,以雷損的多疑猜忌,狄飛驚的處境可想而知。”

“但,事實并未如此,可對?”

“公子見微知著,近日雷損已提拔狄飛驚為大堂主,位列所有雷氏子弟之前。”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蘇夢枕目光微動,噙着冷笑道,“雷損倒是有點意思。他甚愛狄飛驚之才,必試圖人盡其用;又提防其有二心,不若許其高位,一來用權勢和明面上的信任籠絡忠心,二來……也可利用其餘雷家弟子的嫉恨,以挾其不敢妄動。咳咳……此事不急,尚未到與六分半堂撕破臉的時候。”

“是,公子。另有一事……”

“無邪,何時你也學會吞吞吐吐起來。”

“是關于小公子。”

“飛流?”

“近日有門人偶然透露,早前覓得小公子的雪地附近有人見過形似關七之人。屬下大膽揣度,有關小公子的來歷,或許可從此探知一二。”

“都道關木旦練功走火入魔失了神智,已離開迷天盟日久。既有這個緣故,我當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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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欲親赴?”

“若真是關七,可趁此機會探一番傳言真假;若不是,就當帶飛流舊地重游了,萬一能讓他想起些什麽也未可知。”

楊無邪知無法再勸,遂打點車馬諸事便罷,只說服蘇夢枕一并帶上莫北神同薛西神以策機變。

蘇夢枕一面笑着揶揄楊無邪年紀輕輕便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一面倒也應了他的訴求。

時節已至初秋,正是天清氣朗的爽快日子。

莫北神和薛西神充作車夫在外駕車,蘇夢枕攜飛流安坐車內。雙神為求穩當,也不疾馳,倒有幾分文人雅士出游踏青的意思。

飛流卻是有些坐不住。

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顯得有些不安。

雖然依舊是面沉如水冷峻肅然的模樣。

但相處日久,蘇夢枕已了然他的各種細微神态,見此狀況頗覺棘手,只解開袍子攬過他。也不言語,不過是用微涼的體溫去安撫。

待到得該地周邊,便見一片楓樹林。

沒有霜雪籠罩的紅楓樹林。

火紅似血。

層林盡染。

似将蘇夢枕青白的膚都染上了血色。

飛流倒像已從不安中恢複,主動拉着蘇夢枕的手往林中深處走去。

蘇夢枕示意莫北神和薛西神先安置好車馬,自己随飛流而去。

林中只有簌簌的腳步聲。

靜得無一聲鳥鳴,無一句蟲吟。

無邊楓火似飛白。

白。

紅。

白的是人。

随一縷風,一點氣倏忽而至的人。

很白。

很秀。

帶點俊。

和虛無。

紅的是刀。

漾起風,掠過楓,緋紅勝楓的刀。

和握刀的人。

那一點風之氣“叮”的一聲撞上了刀身。

清泠似吟。

倦美如詩。

一招便知是高手。

不僅是高手。

還是高手中的強手。

這樣的強手若是敵手,連蘇夢枕都心驚是否對手。

好在對方一招便收手。

仿若從未出手。

“你來了。”

眼前的白衣人有一雙空洞的眼,他像在對蘇夢枕打招呼,又像是對飛流。

“你是關七。”

蘇夢枕将紅袖刀收回袖中,暗自慶幸刀身并未被對方的劍氣所傷,方篤定開口。

“關七是誰?誰是關七?我在找小白,你見過小白嗎?”

“關七是誰不重要,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便告知你小白的去處。”

蘇夢枕見其情狀癡狂不似作僞,心中嘆惋,但依舊想從他口中探得些許有關飛流之事。

然而關七卻不再與他搭話,轉而對着神态不虞的飛流絮叨起來:“你在等一個人。或者是在找一個人。”

飛流聞言,眼神突然尖利起來,一瞬又摻進了柔和、追憶、迷惑的複雜光暈,最終回複安定。

那是一雙清明堅毅的眼。

“原來你已經找到了。”

關七繼續自言自語,平實的語調裏露出一點欽羨,甚至嘴角微揚了一下。

“你很好,他也很好。就像我和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你見到我的小白了嗎?”

“你們把我的小白藏起來了對不對?”

關七自顧自說着奇奇怪怪的話,像是急需回答,又像無需回應。

蘇夢枕暗自戒備以防其驟然出手,口中卻是微微低語:“我想我的問題已經不需要答案。”

正當蘇夢枕欲向關七說些什麽之際,天突然一暗。

暗下來的不是天。

天色晴好,片雲微動。

暗下來的只有蘇夢枕頭頂的天。

那裏多了一把傘。

一把油桐紙傘。

旁邊多了一個執傘的人。

一個看上去眼睛怎麽也睜不開的愚愚笨笨的人。

蘇夢枕沒說話,只對那人搖搖頭。

傘被收了起來。

就像只是一把普通的傘。

而不是金風細雨樓中“無發無天”首領莫北神的傘。

蘇夢枕向着關七走近了一步,柔聲道:“小白不在這裏。”

關七用平靜空洞的眼神看着他道:“那小白在哪裏?你們把我的小白藏哪裏去了?”

蘇夢枕擡手掩唇,徐徐道:“要在這汴梁城中尋人,或許你可以去六分半堂問問雷損。”

話音剛落,眼前一片白影倏忽無蹤。

較莫北神晚一步過來的薛西神剛好聽到最後一句對話,不由好奇發問道:“公子,這位小白真的在六分半堂嗎?”

“我連小白是方是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蘇夢枕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眼角透出點輕快的狡黠,語帶譏诮道,“不過是想幫我那位未來岳父同他大舅子敘敘舊。”

薛西神聞言,露出一副感佩于心恍然大悟的模樣;莫北神更是撐開了他那雙怎麽也睜不開的眼睛,流露出異樣的神采,然後追問了另一件在意的事:“公子方才為何制止我突襲關七?屬下方才已暗中觀察出其此刻內功紊亂,功力不繼,正是力挫他的好時機。”

蘇夢枕深深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他是當世燕狂徒,我卻不會做李沉舟。”

莫北神似是一怔又一震,不再多言。

這邊說話的當口,飛流已不耐煩地拽着蘇夢枕的衣袖欲往林中深處而去。

幾片從枝頭飄落的紅葉吻上了蘇夢枕淡杏色的外袍,又滑落于地。

比紅楓更豔烈的青年公子俯身微微咳着,擡手拂去冷峻少年頭頂的落葉。

少年清澈明淨的目光裏有一泓泉眼,汩汩沁入灼灼的楓華裏,稍一踮腳将眼前的瘦削身子擁了個滿懷。

久久未動。

只有輕柔的風将兩人的發絲纏繞,缱绻入骨,清寂綿長。

天地忽如蓋,枕一瞬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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