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轉眼已屆深秋。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天泉山上的玉塔也愈發冷了。

近日在玉塔出入的小厮總不忍接近塔頂的房間。

那裏總有時斷時續的喑啞咳嗽聲傳出。

像是咳了太多、太久,已少了氣力。

但衆人更怕連這聲音都突然斷掉。

沒有咳聲的時候,通常是風雨樓的主人又陷入了昏睡。

樹大夫也愈發頻繁地出入玉塔,最後索性在蘇夢枕隔壁房間住下,以便随時策應。

飛流從寡言少語變得完全不跟別人說話,每日只守在塌前。

蘇夢枕起初還偶有清醒,尚能自行飲下湯藥,這幾日已愈發多在昏睡。每到服藥時辰若猶未醒,飛流已然學會熟練地以口相哺,緩慢将藥汁送入蘇夢枕咽喉,并盡量不讓藥液灑出,以免污了蘇夢枕的頸項。

他的蘇哥哥總是最愛幹淨的。

除此之外,每日早中晚至少三次的淨面擦身,飛流都會細細做過。且不許任何人靠近。

初時,楊無邪放心不下,曾在門外觀察過一陣。發覺這平日裏毛毛躁躁的小子竟溫柔細致得勝過所有服侍過公子的小厮。雖然不甚靈巧,卻是極其有耐性,幾可稱之為虔誠。

只是……

近日來身心倦疲的楊無邪望着玉塔的高處憂心皺眉,除老樓主逝世以外,第一次感到了深重的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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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那時更甚。

當時他知還有公子會回來主持大局。

風雨樓幾多風雨幾多愁。

事情還要從七日前說起。

是時六扇門的盛大捕頭突然造訪金風細雨樓,且帶着些不尋常的焦急要立刻單獨會見蘇夢枕。

那是蘇夢枕頭一回見到這位一向冷清冷意的少年捕頭如此目含悲憫又難以啓齒的模樣。

像一朵霜花觸到了暮陽。

他還是開口了。

他只能開口。

人生有很多不忍心開口卻必須如實告知的話語。

他用比平日更柔和、冷靜的語調對着蘇夢枕道:“蘇樓主節哀……溫廠主托在下給公子帶話‘小獅子不能再陪大師兄淘氣了,望師兄保重身子,按時吃藥。我老獅死得其所,此生無憾。’……溫廠主是真英雄真豪傑。他的屍身已遵其遺願安送回小寒山。”

蘇夢枕勉力張口,但沒聽到自己說了什麽。

盛崖餘繼續一口氣說完:“是驚怖大将軍淩落石。當日若不是溫廠主重創淩落石在先,我等師兄弟也無法合力誅殺他。溫廠主的家眷遺孤,世叔會妥善安置照拂。”

蘇夢枕沒再說話。

他只是垂首。

看着自己的手。

青白、勁瘦,指骨微顫卻突然不會彎曲的手。

半晌,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有用得到蘇某的地方,大捕頭盡管開口。”蘇夢枕的聲音出奇地冷靜,像碾作塵泥的落葉,一寸哀恸一寸灰,“恕我今日,咳咳咳……不便多留大捕頭了。”

“蘇公子善自珍重,盛某也不算辜負故人所托。”盛崖餘有一剎那想要給這個又病又傷的冷傲青年一個不那麽溫暖的擁抱,心念只一動,現實只允許他心裏一嘆,若是自己遭此打擊,又将如何自處呢?想到此節,愈發放柔了聲音,“公子有任何需要,支人上小樓捎口信就好。盛某今日便不打擾了。”

盛崖餘方才出了屋子,在隔壁忍耐許久的飛流搶了進來。

但見蘇夢枕雙手撐着桌案,一點點收緊手指,緩緩站起身。

暮色不知何時已躍進窗棂,炎豔的蒼紅鋪就清冷的樓閣,如血一般映在蘇夢枕蒼白近灰微微抽搐的臉上。

只見濃豔的血。

耳廓、口鼻都流下了血。

像凄豔的絕壁孤仙草,生生被摧折。

無有生息。

蘇夢枕的意識就斷在了這刻。

連那聲哀懼近吼的“蘇哥哥”都沒有聽見。

自那日之後,蘇夢枕身上的十幾種病症像是争先恐後爆發出來一般,兇險萬分。

樹大夫用盡畢生所學才堪堪穩住病情。

到第七日上下,連日昏睡的蘇夢枕像是精神略好了些,讓飛流扶他起身,靠着迎枕坐會兒。

蘇夢枕撐開沉重的眼皮,見到面前的少年眼下一片烏黑,心中一痛。徐徐擡起有些無力的手,像往常一樣揉了揉飛流的發頂,讓飛流再靠近些,又乏力地閉上了眼。

“咳咳……咳……小家夥,你有過重要的人突然不見了的經歷嗎……那種,你明明已經習慣了會一直在的人,一不留神就沒了……咳咳咳……”

久久沒有回應,蘇夢枕勉力睜眼。

但見飛流已經淚流滿面。

無聲的清淚也淌進了蘇夢枕的心裏。

只聽得最近又長高了不少的少年用他無甚情緒卻異常堅定的聲音道:“飛流,不離開,永遠不。”

蘇夢枕陡然不知如何回應,側身掏出一方幹淨的帕子,輕柔又舒緩地拭去飛流臉上的淚水,口中柔聲道:“飛流最乖了,蘇哥哥也不走。哪裏也不去。”

“嗯,拉勾勾。”

“好,拉勾勾。咳咳……騙人是小狗。”

小指與小指的輕輕勾繞,像是無聲的誓願有了緊密的聯結,摧折不斷,柔韌纏綿。

冷峻的少年輕輕勾起了嘴角。

并将弧度張開。

這是一個笑。

燦若星漢,皎勝清輝。

蘇夢枕忽覺平生未見比這更觸動心窩的笑容。

可融冰雪,敵過流年。

他把飛流帶來這裏,是想給這孩子一個家。

那是他未曾有過的地方。

而或許最終,是這孩子一直在等他歸來。

無論如何,他們還有彼此。

需要一起走下去。

自此後,蘇夢枕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到月餘已能自行披衣下榻。

只是這次的兇險病勢終是愈發戕害了他本就病痛糾纏的身子,除處理必要之事,極少再下玉塔。其間,那日匆匆離去的盛大捕頭的三師弟,崔三爺崔略商亦來訪過一次。這回飛流說什麽也不肯暫離左右。好在這位捕頭并非為公事而來,一為當日大師兄盛崖餘些許未竟之言,二亦是作為曾經并肩作戰經歷風雨的友人,來探其病情。

崔略商進到紅樓會客廳的裏間,見到了許久未曾謀面的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

天還未涼透,卻見風雨樓的主人已披上厚實細軟的狐裘,過于厚重的衣物反襯得人愈加纖瘦支離,糾纏不散的病氣折損不少其灼豔的容色。無須細聞已知其呼吸吐納頗為沉重,更不必提從接近房間起始便聽到的時斷時續的喑啞咳嗽聲,像半壞不壞的風箱,艱難運作。

饒是豁達落拓如崔略商,見之也不禁恻然。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大師兄。

心底有些微地疼了一下。

但面上未露分毫。

眼前這位非是自己的大師兄盛崖餘,他是汴京近日來崛起最快的黑/道領袖細雨黃昏第一刀蘇夢枕。

他不會需要這些無謂的憐惜。

崔略商帶上了他輕快的笑容同蘇夢枕寒暄片刻,關于溫夢豹之事也只揀了不甚重要的輕描而過。中途亦暗觑蘇夢枕神色,形容并無不妥,知對方已泰然若定,不再郁結傷己。

逐漸放下心來。

這回大師兄總不會再上他的老樓喝他藏的酒了。

待崔略商離開,蘇夢枕兀自靜坐了會兒。飛流亦陪他不發一言,只一眼不錯地看着他。

半晌,蘇夢枕慢慢站起身,燃着寒焰的雙目有些明滅未定的暖意在靜室中默然流溢。

燃起光彩的招子望進飛流清澈篤信的雙眼,那裏有永遠奔流的清泉。

“飛流,陪蘇哥哥回一趟小寒山罷。”

“嗯!”

少年的應答一如既往地幹脆果決。

好似真的會一直留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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