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姑蘇城外。
小寒山上。
自學成拜別紅袖神尼以來,這是蘇夢枕第四次回小寒山。
屈指可數。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他能用的時間太少。
那些在小寒山渡過的春秋寒暑,大抵是他為數不多的歡愉時光。
幼時因得紅袖神尼憐惜而破格被收作弟子,已是珍而貴之的際遇,他一直感懷于心。
他不想破壞這處的靜谧無争。
更不願打攪師尊的清修。
紅袖神尼俗名唐見青,未出家時亦是蜀中唐門嫡系子弟,極得當家人唐老奶奶的喜愛。卻因自小欣羨唐門族姐唐方同神州大俠蕭秋水的動人戀情,也跑出來學人家闖蕩江湖,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武林俠情。結果不甚美好,遂心灰意冷離開唐門到得此地遁入空門,并了悟了一套凄婉絕豔的新武學,武功修為倒益發精進。
收蘇夢枕為徒弟,是機緣也是宿命。
她猶記得那日,蘇家仆從浸染一身血污來此地求助,懷裏還抱着個重傷的孩子。
那孩子約摸七八歲上下,慘白着一張小臉,隐隐還透着灰敗,若不是尚有清淺的呼吸起伏,任誰見了都會哀懼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雖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卻仍倔強地抿着嘴,唇上可見斑斑駁駁的傷口,想是為了忍痛自己咬傷的。
好個意志堅忍的孩子。
他便是蘇夢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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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的第一個弟子。
也是她最讀不懂的一個。
但她最挂心的依舊是這個孩子。
縱使知道他早已不是那個需要她哄着吃藥的小孩,而是叱咤汴京的幫派領袖。
也與她無礙。
她知她這個大弟子此番定會再回一次小寒山,只是這回比以往到得更晚了一些……
紅袖神尼有些出神地凝睇窗外的紅楓。這個季節已然落了一大片的枯葉,她也不使人清掃,眼見着那些豔麗的楓一點點倦萎進泥裏,來年又會有新的葉片挂上枝桠。
而人呢?
落了便是落了,再長出來也不是原來的葉。
至于那些倔強着未落下的楓,還能抵過多少次風襲霜侵?
她不知道。
但她已遙遙聞見涼風中壓抑的咳嗽聲,破碎而蕭索。
他來了。
“你來了。”
“咳咳……我來了。師尊安好。”
紅袖神尼擡眼望去,見他攏着厚重的雪白狐裘,卻不顯臃腫,反襯得身子更瘦削了些,幾近支離;微微欠身問安時露出的蒼白手腕,單弱得不似能握住紅袖寶刀的驚世刀主。
紅袖神尼未再多言,只在他欠身時上前輕擁了他。
上一回伸手抱他可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蘇夢枕性子孤傲,不喜在人前流露半分怯弱,縱使是在看着他長大的師尊面前。
紅袖神尼也明白他的驕傲,輕易不表現出親昵的情狀。
只這一回。
她想給這孩子一個擁抱。
蘇夢枕并未抗拒,和順地被她擁住,騰出手來輕撫紅袖神尼的背脊。
待蘇夢枕掩不住喉間咳意方松開手,接過身旁默不作聲許久的飛流遞來的潔白帕子,掩唇嗆咳。一陣搜腸刮肚的嗽聲抖落在寧靜的山間院落裏,顯得如此怆然哀戚。
飛流近來拔高得很快,已然只較蘇夢枕矮了半個頭,此刻以落後半步的距離側身看着他,俊美的臉龐冷峻依舊,清亮的招子卻洇出灼灼溫暖。
咳聲漸止,天地一應回複谧靜,只餘簌簌風敲楓葉的微響。
“外頭風大,你身上不好,快些進裏間再敘。”紅袖神尼搶先開口催他進屋,這世上怕也只有她一人能以長輩口吻不由分說地打斷蘇夢枕未言盡的話語。
蘇夢枕抿唇淡笑,自是從善如流。
紅袖神尼親自引兩人進了暖閣,又着人将備好的手爐送來,塞給她這個常年手腳冰涼的大徒弟,方施施然落座,并讓蘇夢枕也在對面坐了。
飛流不願坐下,便也随他依舊側立。
“等會兒再過去,”紅袖神尼慢條斯理的話語帶着份悲憫的從容恬淡,令聞者也跟着平靜下來,繼續道,“聽聞近日你又大病了一場。為師知你重情義,只不可将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個身上。萬事莫逼得太緊,待別人須如此,待自己更是。”
“師尊教誨,徒兒莫敢不聽,”蘇夢枕斂了神色,姿态恭順,然話音中的堅持如巨木植根,無可搖動,“只我亦非我,既承了他們一聲‘大師兄’,又兼樓中兄弟的信服,總要盡己所能,有一分熱發一分光,方不負活這一遭。”
紅袖神尼知勸他不動,只在心中悄然喟嘆,掩住心下微疼,柔聲笑道:“罷罷,今日不提這個,你且嘗嘗這盅桂花茶合不合你口味。用的仍是那幾株老梅花蕊上蠲的雪水,這已是最後一壇。餘者都被溫柔那小丫頭給淘氣砸碎了。”
“溫柔?”蘇夢枕難得一怔,随即想起先前聽聞師尊新收了溫伯父的小女兒為徒,想來便是這位未謀面的小師妹了。
“師尊又在說我壞話了!”屋外驟然響起一聲略顯稚嫩的嬌嗔,但見一個嬌小的粉色身影似花蝴蝶般躍進暖閣,滿室清靜換鬧喧。
“還是這般咋咋呼呼的沒個正形,為師是治不住你,只是你不好好練武便休想出師下山了,你說好不好?”紅袖神尼話雖嚴厲,但含笑的神情滿是慈愛,并無半分苛責。
“師尊——”一身粉裝俏妍的溫柔拽着紅袖神尼的寬袖拖長了音撒嬌,扭頭瞅見坐在對面的陌生青年,收住長音低呼了一聲,瞪大了美目道,“師尊今日不許我過來,原來是想自己偷偷會美人。”
“又胡鬧了,這是你大師哥蘇夢枕,”紅袖神尼哭笑不得地開口斥道,“你且安分些,将來你想出山行俠仗義莫替你師兄惹禍子便是。”
溫柔年方十一二歲的光景,比飛流還略小些,自小除了被洛陽王溫晚嬌縱得無法無天外,還有個怪癖,格外愛看長得好看的人。
蘇夢枕倒覺瞧着有趣。
這小師妹年紀雖小,說話倒是百無禁忌直來直去。
只見溫柔松開膩着紅袖神尼的手,規規矩矩地面向蘇夢枕問好。
紅袖神尼像是瞧見了什麽稀罕事一般莞爾。
溫柔也不認生,即使隐隐有些懼怕這位看上去有些疏離的師兄。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明明一身淺杏素服卻透着凜然濃烈之氣,像她愛吃的酒釀圓子,甜軟中有些燒喉;再觀其雖因久病面色不佳,瘦削的雙頰蒼白憔悴,卻自有一段灼顏風流,令她心內一醉。
師尊怎從未提起她還有一位這樣好看的大師兄。
連他帶來的這個小哥哥也比她見過的所有男孩子都要俊秀。
溫柔一時心喜,也顧不得其他便想伸手去拉蘇夢枕衣袖。
卻忽覺有什麽一擋,将她迫出三步,若不是紅袖神尼在旁接住,怕是要摔個大馬趴。
溫柔站穩之後俏眉一皺,一雙靈動的眸子此刻正瞪着差點害她出醜的玄衣少年。
“你是什麽人,敢對姑奶奶動手!”溫柔本見他雖冷得像塊冰但長得好生俊俏,又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還準備待會兒向大師兄撒個嬌讓這小子陪她玩玩,沒成想話未出口便被欺負了,一時更覺惱怒。
“不許你碰。”飛流執拗起來連八匹馬都拽不動他。
“我偏要!”溫柔平生頭一回碰壁,自是不甘示弱。
“不行,先打架。”
“你講話好奇怪欸,是不是腦子不好。”
“小師妹,”蘇夢枕聽到這,不由得打斷這倆孩子的對話,淡淡道,“我想師尊和溫伯父都未曾教過你肆意對旁人出言不遜。”
“飛流也有不對哦,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
“溫柔?”
“就是拒絕女孩子的時候要直接,能動手的時候就不要開口了。這樣人家也不會再有開口的機會。”
飛流似懂非懂,但鄭重記下了。
自此之後,但凡有妙齡少女試圖接近蘇夢枕,都會被飛流不發一言地擋住——當然他并不會去跟不會武功的女孩子打架,只是溫柔地把她們送走。
此為後話。
眼下卻有些難辦。
紅袖神尼也沒料到她的大弟子如此呵寵這個義弟,竟聽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是。
此時的溫柔感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直嚷着要回家找爹爹。紅袖神尼哄了半晌方才止住。
趁這當口,蘇夢枕起身辭了紅袖神尼,拉着飛流同他往後山而去。
後山未植楓樹,只有一大片的松柏,郁郁蔥蔥,風搖松動。
這裏便是紅袖門弟子們的墓地。
蘇夢枕便站在最新的墳冢前。
他未帶其餘祭奠之物,僅挖了一小壇桂花酒,拾級臨風,渾與天地作鄰裏。
他摩挲着新立的碑墓,似有千言萬語,最終未吐半句。
言語無用,對已逝之人更無須用蒼言白語,那些漂亮話都是說給活人聽的。
他來過,只是要讓自己記住每一個曾經熾烈的生命。
并用力活下去。
為了更多人可以更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