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入冬以來,整個汴京城皆彌漫在朝霜暮雪的氛圍中。

天泉山上的巍峨樓宇有些森然冷肅,青紅黃白四樓環繞中的玉塔青磚黛瓦蒼蒼茫茫,尤顯孤高冷寂。

更寂冷的是玉塔裏的人。

他一向寂寞。

身為京中聲勢日盛的黑/道組織領袖,他總是寂寞的。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在不必要的交際應酬上,樓子裏的兄弟敬他重他卻也畏他避他;他不願同害民誤國之流合污,亦恥于與阿谀谄媚之輩交往。

他行之道,只能寂寞。

他也一向孤冷。

不僅是高處不勝寒的冷。

也不只是對影成三人的孤。

他還冷得郁郁,孤得孑孑。

許是因為他一直病疾纏身,沉疴難愈。冷意是從骨髓裏透出來的,仿佛連血液也停滞不動,冷凝似冰,惟喉間一腔血,熱得灼人。

這個冬也與往年的冬無甚差別,頂多這是老頭子過世後過的第一個冬罷了。嘁,老頭沒過世的時候也不見得想跟他一起過。他也懶得搭理屍位素餐固步守舊的老父。

罷,逝者已矣,往事随煙散,想來父親在下面也會很熱鬧。

而他本應該一如既往習慣冷寂。

因為他是蘇夢枕。

但偶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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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偶爾。

偶爾會留戀一點曾經擁抱過的暖意。

蘇夢枕不喜歡用“如果”、“假設”之類的辭令。他為人堂堂,行事蕩蕩,每一個決策不一定都對,但決不後悔。

常人用于悔恨憾愧的時間,他會即刻用行動去彌補,不計代價,遑論生死。

但只有那一次,蘇夢枕腦中閃現過些許“若當時阻止他追出去也許就能一切如常”之類的念頭。

“他”是飛流。

幾乎形影不離的飛流已蹤跡杳無。

在那一日之後。

那一日是除夕。

燎天煙火泣銀燭,吹燼呵雪吐怒豔。

滿城皆璀璨,似一瞬流螢。

璀璨易逝,流螢易折。

像一夜好夢,晨露微噏,搖搖欲墜,不留痕跡。

沒有人預料到迷天盟會選在除夕夜對風雨樓進行突襲。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出人意表、出乎意料,疏于防備、防不勝防的。

很顯然,這一年來風雨樓的頻繁動作與擴張已嚴重威脅到了迷天盟作為汴梁頭號大幫派的地位——即使他們其實早已同六分半堂分庭抗禮多年,甚至已被雷損蠶食了不少地盤。但很明顯,自從關木旦走火入魔半瘋半癡以來,他們自知已沒有實力撄其鋒,便打上了近來崛起最快的風雨樓的主意。

乳臭未幹的痨病鬼可比老奸巨猾的雷老總好對付多了。

——這是迷天盟中參與此次行動的聖主們自顧自下的斷言。

許多高層決策做事都喜歡自以為是、自鳴得意,一拍腦袋就敢直接執行,也不管是否切實可行,不理手下人能否實施完成。

當然,此次行動的各位聖主也算身先士卒,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地出手了,幾乎可算傾巢出動。

只少了行蹤不定的首腦關七。

無首的龍也只是蟲。

風雨樓就像早已料到有此一節,衆子弟均鬥志昂昂,磨刀霍霍,猛獸出閘般力挫來犯之敵。

紅袖刀甚至還未飲血,便彌平一場仿似鬧劇的械鬥。

出戰的四位聖主一殒一殘一廢,還有一位中途遁走不知所蹤。

真正的強敵來自于戰場清理過後。

關七最終還是來了。

這是風雨樓易主以來遇到的最險難的一場鏖戰。

在場大部分人甚至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這位武學宗師眼裏也并沒看到衆人。

他一出手便沖着目标而去。

目标是——!

——蘇夢枕!

關七的出手沒用任何兵刃,卻在空中激出厲煉凝氣,似電光碰火石,火石追電光,電光火石間撞上了另一道鋒芒紅光!

但見蘇夢枕蒼白勁瘦的手裏已握着一柄刀身緋紅的利刃。

似美人紅妝正當時,卻遇到了不由分說直接破門而入的粗暴人客倌。

不能拒。

只能迎。

迎面出刀!

蘇夢枕一刀斫向關七面門。

關七身形未動,以面迎刀!

人的臉面是柔軟脆弱的,縱有些人臉皮厚有些人臉皮薄,但沒有人可以用臉去擋刀。

關七是人。

人怎麽可能用臉面迎刀而安然無恙呢?

但他是關七。

不僅無恙,他還以面反擊!

用他的“氣”。

氣是無形之物,關七之功力竟已能以意禦氣,以氣對敵。

紅袖刀似斫向了虛空,無處着力。

蘇夢枕心中暗凜,悶聲咳了兩聲,身移位動堪堪避開關七所發之氣。

破體無形劍氣!

那一縷氣擦着他側頸而過,帶走耳邊一縷細長青絲。

蘇夢枕有一絲愕然。

不是因為方才兇險萬分,而是他發現這縷氣并不強悍。至少不是那種可致命的攻勢。

對方既有意收斂,他亦不願全功以待。

“我記得你,你那天在樹林子裏跟我說雷損知道小白的下落,”關七頓了頓,帶着一些疑惑道,“我便走了一趟不動瀑布,順帶瞧瞧我妹子。”

關七似不再癡瘋,說着又向前兩步,繼續道:“雷損這老小子說他不知小白去向,連帶着我妹子也不在六分半堂;你說,是你小子騙了我,還是他雷損在诓人。”

蘇夢枕已猜着關七此行同迷天盟其餘人等并不是一路,雖不明其為何此時才來尋他對質。關于小白之事他已讓楊無邪徹查出了七八分,雖不确切亦有的放矢。

“當日是我有意引你去找雷損,”蘇夢枕并不否認當日之言,翻了翻眼皮道,“而溫姑娘最後出現的地方确是在六分半堂之內。”

蘇夢枕不确定此刻關七會不會信他所說,若動真格,自忖不是關七的對手;但很多話沒有确切的證據也要說,很多事沒有足夠的把握也要做。

他在等。

等關七的反應。

關七沒有反應。

他望天。

天上有什麽?

煙花燃後的煙霧。

灰蒙蒙如死亡寂滅。

還有一束奇詭的光。

從厚重的雲層中噴薄而出。

更詭異的是這個帶着光的物體兀地開始下降。

關七旁若無人地盯着這逐漸逼近的物體喃喃,倏忽騰身躍起!

“別想逃!”

伴着一聲斷喝,但見一個輕靈的紅色身影跟着躍起!

“飛流,不可!”

蘇夢枕急聲疾呼,同時伸手去抓飛流,卻因一時氣促激起一陣壓抑不住的嗆咳,身形稍頓的間隙,飛流已同關七一起被那帶光的奇怪物體吸走。

兩個大活人瞬間消失。

徒留一衆目瞪口呆的豪傑好漢。

蘇夢枕只覺心內絞痛難當,連帶呼吸也愈發沉重急促起來,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住。

楊無邪最先反應過來,趕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穩的蘇夢枕,并拿出随身帶着的丸藥助蘇夢枕服下。

“公子,你頸上的傷口最好還是先處理一下……”楊無邪見他呼吸漸穩,方低聲開口道。

蘇夢枕聞言,擡手觸到了自己頸項處沁出的血腥味液體,大概是被關七的破體無形劍氣所傷的,一時怔住。

他好像忽然明白,方才還安安靜靜一聲未吭一步未動的飛流為何突然對關七出手。

飛流的消失對風雨樓來說毫無影響。

如大夢歸去,雪飛冰落,只由天,不由人。

一晌成空。

因時日猶在春節,金風細雨樓一貫恤下,樓中子弟可自行游樂聚會,無重大事件不必回樓子待命。

飛流消失的第三日,蘇夢枕吩咐玉塔的廚娘做了平日裏飛流愛吃的糕點。

這廚娘名喚臻娘,姑蘇人氏,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父親雖只是芝麻小官,在當地亦素有清譽。臻娘自小便是在雙親呵寵下如珠如寶似的長大。

——直到她出嫁那日,被她那位好夫君帶人血洗她家為止。

一切都變了。

翻天覆地。

地陷天塌。

包括她雙親在內的全家上下二十一口人,以及前來觀禮的友人親戚,無一幸免。

她是最後一個仍活着的。

當時她已哭啞了嗓子,只是不甘不明不白地死去,泣着血淚質問為何殺她一家。

她那位“夫君”大概也想有人能聽一聽他豐功偉績的由來,怪笑着告訴她,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她那位做知縣的父親膽敢判了一位打死了人又強搶良家婦女的惡霸死刑。

那個惡霸姓蔡。

是蔡相出了五服的遠房侄子。

正當這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夫君”豪情萬丈之際,怪笑聲戛然而止。

不像是他自己想停止的。

他還想繼續笑下去。

他還沒笑夠。

但他永遠也笑不出來了。

他的嘴巴還張着,他的頭卻已離開脖子。

離開脖子的頭還是自己的頭嗎?

他已經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了。

他不僅笑不出來,連腦子也一片漆黑。

他死了。

被一刀割首,斃命。

他的眼睛看到了一瞬此生所見最豔麗的光影。

——好美的刀。

這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想法。

哀懼憤恨已極的臻娘擡眼望去,見來者是一位淺杏衣衫的少年公子,風華霁月如在夢中,幾下手起刀落已将餘下惡徒盡數斬殺。

滿屋子彌漫令人作嘔的濃烈血腥味,臻娘早已癱軟動彈不得。

“咳咳……還是來晚了一步,”杏衣公子有些沉痛地收了刀,輕聲咳着步至臻娘面前,伸出了方才握刀的手,放柔聲音道,“姑娘還站得起來嗎?”

本已無力站立的臻娘看到了遞過來的那只手,蒼白,細瘦,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絕不相信那些窮兇極惡之徒都是眼前這人所手刃;她忽然發現自己能動了,借助那只手的力量站了起來。

後來,她知道救了自己的這位少年公子叫蘇夢枕,是江湖幫派“金風細雨樓”的少樓主。

當日,公子問她今後作何打算,只要她想,他都會幫她安排;臻娘哪裏都不願意再去,自小父親便說過,無論是身處怎樣的環境有什麽樣的身份,實實在在為百姓伸張正義的都是英雄。

她想留在這個人身邊,即使只是做個小廚娘。

這一晃也十餘年過去了,臻娘在風雨樓只負責準備玉塔的糕點甜品。但因為玉塔的主人平日裏吃不得太多甜膩之物,總歸不好克化,竟使她幾乎無可為之事;這也讓她一方面心疼公子生得單弱脾胃不佳,一方面亦讓喜好鑽研甜點的她有些許挫敗。而因她出身自與樓中大多子弟有些隔閡,素日同樓衆往來不多。好在她性子淡泊,頗能随遇而安,多年來并不覺寂寞;也因她這沉靜的性情,雖是及笄之齡方接觸武學,倒也習得一身靈便的好武藝,放到江湖上至少有個三流的水準。

一年前,公子帶了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回玉塔,連帶着她波瀾不驚的日子也添了些趣味。餘者不提,單說她制的各式糕點終于遇到了知音,便足以令她欣喜非常。更別說她打心底裏也喜歡這孩子。自他來了之後,公子往日不茍言笑的面上多了些生動的表情,常年因病憔悴的雙頰亦增了許春色。

倒也不是說以前的公子不好,只太過沉郁了些,以她的身份不好多說什麽,便只得心內疼惜。

可惜……

臻娘想到前幾日飛流消失之事,不由得蹙了眉頭。

今日公子突然想吃她做的糕點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方才她端了一碟子新做的梅花酥去了蘇夢枕房間,斂眉瞥見自家公子披着雪色狐裘案前獨坐,纖瘦的指掌虛虛夾了本舊書在看。臻娘心道怪哉,瞧着不像樓內卷宗亦非兵書史籍之類,倒是少見。屋子裏燒着地暖,比別處暖和不知凡幾,臻娘只覺怪熱的,後背都生了點薄汗。她偷眼望了望蘇夢枕的神情,略帶空茫,慘淡的臉色竟比狐裘還白上三分,且泛着蒼青,惟有顴上病态朱紅似雪中薔薇,忒的妍豔,卻有些蒼涼。

只見蘇夢枕擱下手頭的書,向她颔首。臻娘将碟子置于案上,張了張口終究什麽都沒說。

蘇夢枕并不在意,伸出蒼白的手指,捏着一枚梅花酥看了許久。

臻娘已悄聲離去。

離開前瞅見被倒扣在案上那書的封面。

——原來公子方才在看的是一本《山海經》。

※※※

“小子你過來那天穿的衣服都破成那樣了,還不扔掉?小白不是也給你買了不少新衣服,款式雖然怪了點,但挺襯你這俊俏皮相。”

“不能扔。”

——那是蘇哥哥給我準備的新冬衣,再破也不能扔。

飛流木着一張臉在內心補充。

“你不會還想着要回去吧?”

“嗯。”

“聽着兄弟,雖然這鬼地方的人說話奇奇怪怪,打架又格外弱雞,”紮了馬尾梳了小辮一身休閑裝的關木旦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對着他中意的小兄弟一陣掰扯,“但你看我關七爺剛到這鬼地方就遇到了我的小白,你再等等你要等的人呗。”

關七說完這句,忽覺好像自己忘了什麽,恍惚記得這小兄弟旁邊應該已經有個人了。

嘛想不起來拉倒,反正他有小白了。

乖乖怪道他一直找不到小白,原來是在這個“未來”等着他;他掉過來的那刻便見到了小白,就像命中注定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獲新生。

雖然陰差陽錯還捎帶了個拖油瓶過來。

小白在這個時空的職業是醫生,也就是大夫。他敢說他的小白醫術比大內的禦醫還高明,她甚至把這小子——飛流的腦子給治好了。

飛流在思維和語言功能如常人一般之後,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天;在關木旦和溫小白開始擔心這孩子會不會把自己餓死的時候,飛流自己打開門出來了。

那日之後,飛流未曾提起他把自己關起來想了些什麽事,只是開始拼命學習這個時空的知識,并更加努力地練武。

關七見他如此拼命,也會在跟小白耳鬓厮磨之餘指點他一二;戰神關七的“一二”對飛流來說足以受益匪淺。

若說有什麽遺憾的事情,大抵就是自從腦子醫好後,飛流再也沒能變身成雪狼的形态,也不會有人在寒冬裏揉着他的皮毛取暖了。

關七有些為難地撓頭道:“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去。”

“我會自己想辦法。謝謝關爺爺。”

“臭小子,老子說了八百次不要看你關爺爺白了頭就叫爺爺啊!?”

“你剛剛不也自稱關爺爺了。”飛流不自覺露出嘲諷的神色,并在關七徹底暴走前縱身飛掠而去。

“小兔崽子又皮癢了,老子現在是用不了‘破體無形劍氣’但抽一頓你小子還綽綽有餘!”

“等你逮到我再說吧!”

飛流的聲音已從另一棟大樓天臺傳來,呼嘯迎風,蕩烈盈虹。

他會回去的。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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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當時迷天盟的大聖主和二聖主還不是顏鶴發與朱小腰,但我懶得翻名字了;用了一點群妖的梗,關七意外地穿越到現代遇到了他的醫生女友溫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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