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時間簌簌地過,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京中事務繁,數載春秋似也只在一彈指。

汴梁泰半地盤已在金風細雨樓掌控,與六分半堂呈分庭抗禮之勢。

江湖上已有些聲音在私下議論,雷損還真是老了,被曾經壓在手底的金風細雨樓逼到現今的田地,竟也無力回擊。

雷損是不是真的老而無力還未可知,但他确實有些惱怒未曾發作。

這惱事自然也該算到蘇夢枕頭上。

當年蘇遮幕欲在京中建幫立派,頭一件要緊事便是往六分半堂投帖,以示對地頭蛇的服膺。

雷損對這個有些溫吞儒雅的名門之後不甚在意,以他當日的權勢地位多拉攏亦或少照拂一個小幫派都無關緊要。但他見到了當時方才總角之齡的蘇夢枕,觀之面相有飛龍在天之日,心下一驚,料定此子将來必非池中物。遂心念一轉,竟當場将自己尚在襁褓的獨女雷純許給風雨樓的少樓主。

本就仰六分半堂鼻息而存的蘇遮幕自然應允。

這樁婚事也便如此這般定了下來。

之後的事實也證明雷損目光如炬,蘇夢枕自接任風雨樓樓主之位後,行事作風大異其父,擴張之勢不啻雷霆萬鈞。而首當其沖的便是六分半堂的盤口。

此後雙方明争暗鬥多年,皆不能将對方吞并瓦解,反是形成了某種默契與平衡,這你來我往的數年間彼此竟有些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

但雷損此刻正是惱了這位他最欣賞的敵手。

原因便是出在當年定下的那樁婚事上。

自風雨樓老樓主蘇遮幕逝世,雷損有意無意散播自家閨女的清質美名;雷純未到及笄便已是京中道上聞名遐迩的慧敏女子,更有清過霜雪,豔比芙蓉之貌。凡是見過她的男子就算沒有神魂颠倒也會神志不清魂不守舍了。

只除了她名義上的未婚夫蘇夢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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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純自己對于這樁婚事倒是無可無不可,既未埋怨父親利用自己和婚,亦未熱衷于真與這位未婚夫發展感情。

一切端以六分半堂利益為先。

雷損卻是有些急切。

當年定下這場婚約,是為了将來能對羽翼漸豐的蘇夢枕有所牽制;他這閨女從未令他失望,甚至敢斷言他這個看上去文秀纖弱的獨女心機手段必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但所有計劃必須是在婚事順利進行的前提下。

如今雷純已長到可以出閣的年紀,雖說江湖中人不講究女子早婚,到底也已是适婚年齡;這樁婚事對整個汴京道上的格局影響将會是地動山搖式的,雙方都會試圖借此占據優勢。

而且,雷損尚拿不準蘇夢枕的病勢究竟到了何種田地,無法做出一擊必中的攻勢部署。若能盡早讓雷純名正言順入主金風細雨樓,則有辦法取得最精确的情報。

一切籌謀還要看時間。

時間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任你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将相,擁有的都是共同的時間。

時間卻又是最不公平的。

有人能精神矍铄活到九十九壽終,有人卻可能身疾體弱每日與天争歲月。

誰也不能預知自己屬于哪種人。

是時間的寵兒?

還是光陰的棄子?

雷損正在老去,老年人終有一日會被年輕人打敗;蘇夢枕惡疾纏身,不知道會是沉疴将他消磨,還是意志撕碎病魔。

至少雷損不想再虛耗時間。

并不因他自覺年歲漸長等不下去,而是他隐約覺察出蘇夢枕對這樁婚事不甚熱絡。

——或者說,簡直漠然置之。

明明當日定下婚約時,年紀尚小卻少年老成的蘇夢枕并未抵觸此事。

正當雷損同狄飛驚猶豫不決何時尋個由頭發起總攻時,風雨樓已派遣使者送來蘇樓主親書的退婚信。

“老二,你認為蘇公子這是何意?”雷損一字一句看完退婚信,并遞與狄飛驚,謹而慎之開口問道。

狄飛驚潋滟明眸微斂,低垂的頸項皓白如練,周身好似沐過清輝,恬而靜,靜而憂,悠然如詩的手指輕撚着這份分量極輕又極重的信箋。

“蘇夢枕此時退婚,于他并無多大益處,反将話柄授予我堂,”狄飛驚語調平和地徐徐回道,“看似不智,必有後招。”

“又或者只是……”狄飛驚微蹙眉心,八風不動的臉上掠過一絲迷茫,低聲喃喃。

“或者?”雷損渾濁的眼中漏出一點精光。

“無事,”狄飛驚很快恢複常态,繼續道,“不論蘇夢枕有何打算,總要試他一試。”

雷損似是想到什麽,左袖中摩挲戒指的手突然一頓,索性也丢開這事,轉而問道:“花無錯那邊進展如何?”

狄飛驚依舊神情淡淡卻神色恭肅,回道:“蘇夢枕的三個堂口現在該改姓雷了。”

一日前,象牙塔。

“退婚?”

“退婚。”

“可是,公子……”楊無邪從不質疑蘇夢枕的決定,但這次不免也有些不解。

“我知你意思,此時退婚于樓子并無益處,也給了雷損發起總攻的借口。”蘇夢枕擡手用巾帕抵唇咳了一陣,繼續道,“而我,便是在迫他提前出手……咳咳……無邪,別人不清楚,你卻是該明白的。”

楊無邪額上的黑痣似是更黯了。

他定定地睇着蘇夢枕的面目,只覺其較前一陣更清減了些,瘦得愈發尖刻,燃着寒火的雙眸好似長夜将盡時的紅燭,越是殆盡越是明麗,像把殘燭的生命揉進最後的絢麗裏。

“總還是有時間的,”楊無邪還是忍不住開口,這名身長七尺的高大漢子雙目隐含痛惜道,“盛捕頭送來的波灞耳根興許能用,樹大夫也說過這藥雖過于霸道,但仍有希望配制出更溫和的藥物。”

“無邪,你一向只據實情做出判斷,”蘇夢枕噙着苦笑打斷他,好似大人教小孩一般解釋道,“我不打算用那個藥,用過該藥者莫不走火入魔無可自控,縱能茍全性命,亦不是我蘇夢枕當為。至于退婚一事,我既無意于雷小姐,便不該耽擱人家;我跟雷損之間必有一戰,何必再牽絆進一名無辜女子。此是其一。”

其二,已不必訴諸于口。

他大抵是等不來那個奇跡了。

他唯一一次的自私期盼。

就當只是曾經大夢一場。

楊無邪觑其神色,便知他不會道出第二個緣由。

他本也無須跟任何人解釋。

汴梁城內正風雲不定,遠在江南的小寒山紅袖門近來亦出了樁不大不小的事。

說這事小,也着實不大,只不過是有名學藝不精未出師的女弟子偷逃下山罷了;說事态嚴重也非危言聳聽,蓋因這名偷逃下山的女弟子是紅袖神尼最疼愛的小徒弟,亦是洛陽城內第一人人稱洛陽王的溫晚溫嵩陽的獨女——溫柔。

花骨朵兒一般的二八少女正是最活潑好動的時候,偏偏溫柔又是其中最耐不住性子的那個。

與她的閨名完全相悖。

雖說山上的師兄弟們無不對她百般呵寵溺愛,嬌憨淘氣的溫大小姐總覺得百無聊賴,自己又不愛練功,不知何時才能被放出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放自己下山就是了。

而且她心裏頭還總惦記着一件事。

幾年前只見過一次的大師兄蘇夢枕,在臨別前曾對她說過一番話,大意是她這樣的性子日後進江湖恐被有心人利用了去,但他并未要求自己改變。溫柔當日年歲雖小,卻記得分明,大師兄是笑着對她說的,若她将來下山闖蕩江湖,大可去金風細雨樓尋他。

她當時是怎麽回應的呢?

她粉靥生嬌擲地有聲地拍胸脯表示,自己定能在三年之內出師,做一名行俠仗義的溫女俠助師兄一臂之力。

真是,丢人丢大發了。

一身俏麗勁裝打扮的溫柔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握緊袖中的星星刀,繼續向目的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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