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人如玉劍如虹

沈勁松手縛鐐铐,被押解入囚車。車馬辘辘駛離大理寺。他已久不見陽光,驟然駛到光天化日裏,滿眼都是光怪陸離的白亮影子,閉緊了眼還在一片黑暗裏晃動不休。眼珠發澀得緊,應是不自禁流了淚。

原來下過雪了。他以前在邊塞時就常常提醒新兵,不要一直盯着雪看,會瞎的。這回自己倒沒防備,中了招。

他這樣閉着眼,也不知道囚車正駛在哪處坊市。其實他睜了眼也不知道,京城那麽大,他有大半地方沒去過。他生活的天地從來只在方寸間,循規蹈矩,一成不變。唯一的變數在梅舊英,總得他拉着自己去哪兒玩,才開了眼界。

沈勁松雖不知自己駛在何方,卻知道要駛去何處。

他即将成為白龍侯玉塵飛的俘虜,和許多城池、珍寶一道,作為求和的籌碼。

昨夜梅舊英在探監時告訴他的。

他希望白龍侯能給他個痛快,但恐怕是異想天開。再不濟任他打也行,他向來皮糙肉厚的。

只要不要……他全然不願多想,那件事他從省事起便不願多想。

過了許久他才發現囚車走不動了。他勉強掀開眼皮,仍是刺目白亮,影影幢幢,仿佛許多個人影。耳邊也真的隐隐綽綽聽到人聲,似啼哭似悲訴。

“陷害忠良……白壁讒悔……”

“我們不讓沈将軍走!”“他是國之棟梁啊,他保護了我們,我們這回也要保護他。”

原來是……沈勁松有些不可置信,但眼中心中都已滾燙。原來是帝都百姓們自發地組成人牆,阻礙囚車的前進。

“一群刁民!”他聽到押解官氣得大罵,猛抽馬鞭,馬匹吃痛,哀嘶往前橫沖直撞。那人牆一時給沖倒了,又無聲無息地重新聚攏。押解官仍要故技重施,可突然擡眼,眺見整條街市都是人,一眼望過去,竟然望不到盡頭,每一張臉上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堅固神情,衆志成城般無可動搖。他不禁膽寒,下一鞭怎麽也揮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人群裏啼哭聲漸響,哭聲裏飽含着恥辱和悲哀,連綿成一片亡國之悲的海洋。

“哭什麽,送喪呢。”但聽得一人懶洋洋冷冰冰道,伴随着一聲淩厲鞭響破空而來,人群急急閃避,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路給一匹高大白馬。

夏書曰馬八尺以上為龍,那匹白馬竟不止八尺,較成年男子還要高上兩個頭,擎頭如鷹,麟腹虎胸,步履雄健。這白馬開道,馬後跟着數百匹精銳的銀甲騎兵,鐵蹄隆隆,大地似乎都跟着微顫,亦如重錘般沉沉砸入人心中。

Advertisement

為首的白馬背上,應當便是萬惡的西幽敵帥了,可怎麽會是……這樣一個玉雪美人。

那美人繡袍紫貂裘,皓腕纏金鞭,容貌昳麗無雙,幾讓人無法逼視。景朝人以白為美,男子不乏敷粉妝扮乃至服食玉髓以求白皙者,卻從未見過如此肌膚如冰雪的姑射仙人。這美人腰間卻并不像景朝貴族們那樣佩戴着玲珑玉飾,而是別着一把巨大的銅胎鐵背弓——能挽起這把三石強弓的主人,必然是個臂力驚人的稀世猛将。

人群中識相之人早在見到那匹龐然巨馬時就險險驚呼:白龍侯!當下連頭都不敢擡,生怕眼珠都給剜掉。

白龍侯雖貌若好女,實則個性暴戾嗜殺,他是西幽皇帝的幼子,自幼被寵得無法無天,小時便喜歡将罪奴丢進獸場,令活人與餓狼搏殺;至十六歲上了戰場,更得了個屠城斬首的鬼見愁兇名。

早年西幽草原各部內亂,他只在本國平複叛亂。至半年前,将一幹大逆不道的小族滅得差不多了,終于秣馬厲兵雄心勃勃地壓向景朝邊境。

沒成想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勁敵。

那日聽說部下在伊陽戰敗,玉塵飛勃然大怒:“景軍沒有一匹好馬,他們的矛都生鏽了,他們的士兵瘦得像病貓,他們的城牆甚至像酥餅般掉渣。這樣一群烏合之衆,你怎麽會拿不下來!”

“他們有……有沈勁松。”

“誰?!”玉塵飛暴躁,“沒聽過。”

之後數月,玉塵飛聽這名字直聽到耳朵發膩為止,每次還是讓他恨得牙癢,只盼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其實也不能怪玉塵飛一開始沒聽說過沈勁松。

沈勁松成名已是将近十年前。彼時他從內戰不休無暇他顧的西幽那兒搶回了二州,被晉封成中郎将。他雖然不善經營打點人脈,常常被當地藩軍下絆子搶軍功,但就憑這樣真槍真刀一城一池地開疆拓土,漸漸嶄露頭角。

其後兩年,他受命南征北讨,百戰百勝,升朔方将軍,領兩萬人。沈勁松品行中正,為人簡肅,治軍甚嚴,麾下玄軍被稱為仁義之師。

六年前,禦史大夫程麟朝一意孤行上奏天子,痛訴西北藩鎮擁兵自重,致使君權傍落。先帝大怒,罵道,程麟朝好大的膽子,竟敢疏人骨肉。罵完為安撫衆藩,将其麻利地下了诏獄。

程麟朝大公無私,針砭時弊,當下便有三十二人聯名上書,以明聖聽。沈勁松赫然在列。先帝被這夥人氣得險些當場成了先帝,順手治了個結黨營私罪名,命時年還是禦史臺的梅舊英主理此案,罪魁禍首程麟朝腰斬于市,其餘人等抓得抓,貶得貶,革得革,這其中沈勁松被貶為區區牙門将,終先帝一朝再未得起用。

數載沉淪,連坊間話本都忘了他們曾津津樂道的玄衣鐵甲将軍,更何況初來乍到的西幽人玉塵飛。

別看玉塵飛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桀骜樣子,其實情報功課向來做得極妥當,部下在沈勁松那裏碰了釘子後,他當夜急命景朝探子将沈勁松的生平呈上案頭。

滿頭霧水地看了幾天陳年話本後,他對沈勁松産生了錯誤的認知——景朝尚文崇道,喜品評人物外貌,坊間竟以訛傳訛,把沈勁松渲染成了個秀美儒将,烏衣玉劍,風神蘊籍,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

玉塵飛理想中自己的畫風就是這個樣子的(而不是只知道打打殺殺沒什麽內涵的傻瓜武将),故而心喜道:想不到景朝還有這等風流蓋世的大英雄?且教我親自會上一會。

之後玉塵飛親率熒惑騎兵,一路所向披靡,無人可擋。直殺到景朝第一雄關,玉遙關下。

迎戰的正是臨危受命,被抽調至此的牙門将沈勁松。

玉塵飛心中想的是風雲龍虎會,事實上……

“哪兒呢?!我怎麽沒見到他?”玉塵飛在馬上左顧右盼,躍躍欲試。

“就是那個……”

“?………!!!”

眼前的沈勁松簡直可以說是灰頭土臉。

還騎着一匹愁眉苦臉的瘦馬。

總而言之,一人一馬都很喪氣。

玉塵飛掃興極了。

甚至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和羞辱。

“我非殺了他不可!!!”

他當即拍馬向沈勁松沖去,一把重劍寒光凜然。

沈勁松那匹馬以一種奇特的逃竄步法向自己奔來,更被玉塵飛的高頭駿馬襯得渾似呆驢。

玉塵飛悍然揮出一劍,只等沈勁松人頭落地,未料想兵戈相撞,他的虎口率先一麻,心中亦一凜。

兩人相持不下,臉也挨得極近。

總算看清沈勁松平平無奇的面龐上,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十年邊疆歲月,滄桑風塵早已烙印在他沉郁謙沖的眼角眉梢,可也越襯得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蘊芒焰于簡淡中,藏美玉于未琢時。

他二人既勢均力敵,沈勁松那近似木然的神情消融了,漸漸露出峥嵘頭角。

終究是……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百下劍擊皆不相上下,忽而沈勁松一蹙眉,随後就見他的坐騎終究受不住勁,咴咴叫着踉跄後退。

玉塵飛也不窮追猛舍,只是渾身熱血沸騰,意猶未盡。

仿佛這輩子從沒如此過瘾。

他笑道:“沈勁松,這匹馬拖你後腿了,我送你匹好馬,我們來日再戰。”

沈勁松勒馬伫立于不遠處,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

他那種銳利風華倏爾掩去,如絕世名劍藏于鞘中,鋒芒不再。

天地間又只剩一個灰頭土臉的牙門将。

玉塵飛忽然覺得很遺憾。

又有些隐秘的得意——

世間唯有我知,他是何等,美人如玉劍如虹。

若是沈勁松多與他這樣酣暢淋漓地打上幾場,他也不會恨沈勁松恨得咬牙切齒。

沈勁松……可惡!!!

他居然再不出戰,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地休養生息。

這廂沈勁松忙着種地練兵養馬修牆鋪路打鐵,整個玉遙城熱火朝天,大搞生産。

那廂玉塵飛氣得快要吐血。他麾下熒惑騎兵如狼似虎,爾來戰無不克,攻無不勝,嘗有一夜間連下數寨的戰績,何等快意!——當然客觀而言,是因為他在西幽征讨的都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草原部落。

這回意氣風發地揮師中州,沈勁松給他搞了個因地制宜的持久戰,銅牆鐵壁堅不可摧,讓他這支騎兵師頗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憋屈感。

玉塵飛本人也是少年心性,哪裏受得了這等窩囊氣,恨得不能活吞了沈勁松。

半年轉眼過去,眼看沈勁松那裏一天天兵強馬壯羽翼漸豐,當年那支為他出生入死的玄軍勁旅似乎又要重現江湖。

玉塵飛這邊前方糧草源源不斷消耗,軍心渙散,後方西幽王庭也漸有非議——他那群滿肚子黑水的肥豬哥哥們一直想挑他的錯而不能得逞,這回終于踩住他的痛腳,快活地落井下石,忙得不可開交。

沈勁松以治待亂,玉塵飛遂于僵局中使出離間計。

他遣明珠百槲金萬兩與景朝天子寵妃啄香與權臣梅舊英,言道:這只是定金,事成之後,二位與我一道裂土封疆。一番密議,幾方各有圖謀,計遂成。

并敵一向,千裏殺将,是謂巧能成事。

沈勁松以延誤戰機剿胡不利罪被召回京投入大獄的第二個月,玉塵飛麾下鐵蹄踏破中州,長驅直下,入主帝都。

玉塵飛終于縱馬至沈勁松囚車前,居高臨下俯瞰着自己的戰利品——可惜未能親手狩獵他。

沈勁松給關了兩個月,倒沒瘦太多,他端正跪着,雙手反縛,仍能隐約見到胸膛和上臂的緊繃肌肉,塊壘分明。也沒白太多,依舊是深蜜色的皮膚,黃沙百戰後略顯粗粝,臉上胡茬長了出來,頭發也略長。較之嚴謹的軍人,更像個滄桑落拓的江湖客。

沈勁松一直閉着眼睛,這讓玉塵飛陡然不悅,他想看到他的眼睛。

他用金鞭挑起沈勁松的下巴,“睜眼。”

沈勁松仰着頭,眉頭微蹙,慢慢睜開眼。正當此時,日光潑瀉,他似乎受不了光照,眼裏一下蘊滿了淚,在日光下如一層淺淺的水膜,晶瑩迷朦而無焦距。他的睫毛也下意識地飛快眨動,似要合攏,又被強撐着,睫毛濡了淚水,像淋濕翅膀的蝴蝶,泛着奇異的微光,猶在顫顫地掙紮。

看到他堅毅的面龐上浮現出如此脆弱不安的神情,一下子令玉塵飛小腹發緊,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一種淩虐的欲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