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江南豔曲,北地悲歌

自出了大景邊境,景致越見荒涼,朔風割面飛雪連綿,野雲亂山如龍,千裏無人煙。

除夕那日,行軍至朔州八方城下。

八方城曾與玉遙城、劍水城并稱為西北雄都。但自兩百年前便毀于戰火,如今空餘城郭遺跡,掩埋在荊榛蔓草裏,使人無從追想昔年高臺曲池十萬人家的繁華勝景。

關山冬窩子的牧民們聽聞西幽軍至此,扶老攜幼地送來牛酪、羊腿和酥茶。長夜漫漫,大鍋裏炖起了肉,烈酒燙熱了,各帳裏篝火熊熊,笑鬧聲震天。

玉塵飛是熒惑軍的“心”,是西幽軍民敬仰的英雄,被拽着在一個又一個帳篷裏飲酒作樂,載歌載舞。哪裏有他,哪裏便是這天地裏最熱鬧最喜樂的所在。

沈勁松獨自走出中軍大帳。帳門外,玉塵飛的親衛阿遮抱着劍,向他颔首致意,并不加以阻攔。

玉塵飛與沈勁松情意日篤,閑暇無事時便時時粘着,相顧不厭;若有事不能作陪,也不願拘着沈勁松,任他來去自由。

只是出了門,也不過是在偌大軍營中走動,在萬餘将士默默圍觀中,沈勁松做什麽都自覺尴尬。故而大多時候他仍避人不見地貓在牙帳中,翻看兵書和話本(竟有很多是以自己為主角的無稽之談……)

玉塵飛和他幹那事,早已是軍中人盡皆知的豔事。

其實沈勁松亦知衆人無甚鄙薄輕賤之意。西幽尚武,崇拜英雄。熒惑軍是親身領教過沈勁松戰場英姿的,對他大多懷着敬慕之意。甚有幾個手下敗将,甫見到他時便豪邁邀戰,誓要一雪前恥。

他們雖未将他當作禁脔男寵之流,但沈勁松只要一想起來他們都知道,便面紅耳赤羞惱欲死。

至于怎麽知道的?

怪只怪自己叫得太大聲了……

他每每被玉塵飛弄得意亂神迷,情熱如狂,根本連自己在浪叫都沒意識到。結果第二日帳外常有爽朗笑聲,恭賀白龍侯大展神威,甚而還有人要送酒的。玉塵飛一概洋洋得意地笑納。

“在我們西幽,丈夫能讓妻子叫整夜,是很光榮的事。”

沈勁松被他這樣比做婦人,并未升起應有的羞辱感,反而心頭有種異樣的悸動。

對面羊皮帳氈上投映出缤紛人影,其中最潇灑的醉袖舞姿,最狂放的彈劍笑歌,自然便是白龍侯了。沈勁松默默看了許久,眼裏倒映着融融火光,若有深深濃濃的情意。

身後傳來輕輕的“砰”一聲,他回過頭,見到一朵孱弱的煙花,在夜空中像顆寂寞的流星,一閃而逝。

——只有景人過春節時會放煙花。

沈勁松順着方向找過去,卻見數十頂帳篷圍起的空地上,被俘的數百景人少女們團團而聚,合鸾兒翠翠笑道:“最後一朵煙花啦,大家新年快樂——”

銀色的煙花竄上了天,所有仰起的面容都為之轟然一亮。

煙花如星雨散落後,少女們像被什麽攫住了心緒,一時半刻無人說話,四野寂寂。

倒是翠翠先看到了沈勁松,嬌聲道:“沈将軍!”

女孩們一陣騷動,紛紛朝他羞怯地微笑,并讓開了身。沈勁松有些無措地走進人群裏。翠翠跑過來拉着他的手:“沈将軍,你還好麽?我們都好擔心你。”

沈勁松碰到翠翠手上的凍瘡,羞慚地不知該如何開口,他的日子何止是好,簡直是生平前所未有的好。跟着玉塵飛自然是享盡錦衣玉食,玉塵飛還甚為體恤自己的心情。總之,哪裏有半點俘虜的樣子。

反觀他的同胞,一路風刀霜劍,似都憔悴了不少。

“荒郊野外的,大年夜也不能請沈将軍吃年糕啦。”翠翠笑道。

“咦?怎麽會是年糕,大年夜明明該吃的是餃子啊!”

“我們吃的是面呢。”

談到吃的,景人總是興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各地民俗。

“要說最好吃的,什麽都比不上我媽媽做的……”

濃雲漸漸散去,群峰間露出了冬季的燦爛星群,幽藍的星光普照彌望無際的明淨雪原。

一個少女驚呼道:“那是什麽呀,好美。”

凝凍般的漆黑天幕盡頭,赫然聳立着一座皎若月光的純白巨塔,宛如夢境的産物。

沈勁松乍見,心間怒火狂暴,殺意卻是森冷的,他喃喃道:“竟是真的……”

另一個少女恐懼的哭號聲也傳來:“原來阿爸說的是真的!是白骨塔!阿爸說兩百年前西幽殺光了八方城的景人,把十萬顆人頭壘成一座塔,給他們的王求長生。”

所有人聞言都顫栗不止。

到最後還是翠翠強顏歡笑道:“咱們別看它了,多不吉利啊。不如我們唱歌吧!”

翠翠一路上被女孩兒們當作主心骨依賴,早已不是幾月前那自顧自哭哭啼啼的小戲子了,此時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主持大局”。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鏡州人,給大家唱一首當地小調。”

“阿妹生得白淋淋,好比高山紅林檎;講話好比黃莺唱,走路好比風吹雲……”翠翠是低賤的賣唱藝人,只會這些俚俗歌兒,他故意挑了首活波的,又因是合鸾兒,有一把輕靈甜美的嗓子,果然漸漸将衆人從地獄般的豔麗恐怖圖景中帶出來。

之後又有數位少女唱了歌,大抵是江南豔曲,北地悲歌。

數百年來,江南屏蔽戰火,人民安居樂業,不知兵戈為何物,此地少女們戲蓮、采桑,和情郎在花月夜裏幽會;與此同時,北地少女們的情郎卻早已化作無定河邊的枯骨,連她們自己都為西幽人擄去,十數年後千辛萬苦地回到故鄉,卻被鄉鄰視作蕩婦,被小孩拿石頭打,被編排成歌曲。

“沈将軍也唱一首吧!”衆人起哄。

沈勁松推拒不能,又因今夜心情激蕩,确欲傾瀉于歌聲中。沉吟片刻,從容展喉。

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

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沈勁松歌聲低沉而蒼然,如大荒遺響,随着長風,穿雲裂石,直上森列星辰。

衆人随着歌聲,恍然回到了殘陽如血橫屍遍野的古戰場,生出今夕何夕的凄怆。

到最後一句“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歌聲轉而激越,豪情淩雲,氣壯山河。更夾雜着刀劍鐵騎般的金戈之聲,越發慷慨悲壯。

沈勁松一曲歌罷,驀然回首,正見玉塵飛不複彈指擊铗相應合。

白龍候雖滿臉熏然欲醉的薄紅,眼珠卻燦如寒星,幽亮得驚人。

景人少女們見到白龍侯,驚惶地跪滿一地。

玉塵飛渾不在意,只含笑輕喚道:“沈郎,随我回帳。”

沈勁松輕嘆,向他走去。玉塵飛牽起他的手,二人并肩而行。

沈勁松最後回頭看一眼,遠處白骨塔依舊巍峨聳峙于深濃天地裏,近處,有幾位膽大的少女擡起頭,看向他的目光飽含着震驚和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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